13. 委屈
    但生面沉如水——这蛇妖术法不强,识人心的本事倒不小,几次都让你乱了心!

    他见你眼下淡淡一层青影,心知像这样频繁将你扯出梦境、或是阻住你深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得想办法将她驱走。六界之内,擅长破梦的,唯有灵蛟一族,他们居于南天之极,往返一趟需数个时辰,在人间便是好几日。他不在你身旁的时日,怕是有东西要作怪,走之前须得做好安排。

    转天你醒来,但生不似往常那般睡在你身边,你推门出去,转到邻屋——也是空的。你还以为他昨夜与你置气,搬回家去了呢,但看看屋内,铺盖卷儿都还在,换下的衣物也浆洗好了,晾在场院中,分明不是搬走的模样。那他去哪儿了呢?

    正想得深时,但生从你身后转出来,又唬你一大跳!

    你、你下回过来,可否先招呼一声?

    你拍着心口,摁住那颗几乎被吓出好歹的心。

    他淡淡撩你一眼,而后把手上一个小纸包递给你。

    你接过来,问他这是啥,他不答话,似有心事。你只好自个儿把那纸包拆开,一看之下,倏然一惊——樱桃毕罗?!

    这、这樱桃毕罗哪来的?

    买的。

    瞎说!降山哪有卖这个的!况且现下也不是樱桃的节令!

    那就是我变出来的,成了吧?

    把这不是节令的吃食弄出来,别说轻而易举,也是要费一番心思的,谁想巴巴的送到你手上,你说的头一句话却是问来路。这实打实的“殷勤”,居然比不过那蛇妖空口许出的一句话!

    但生委屈。他却并不知道,这让他烦乱的心绪便是“委屈”。原来,在所爱面前,任何权势、术法、手段都是不作数的,该委屈还得委屈。

    你心思细,几乎在他转身的一瞬便知他“委屈”,你又何曾让人“委屈”过?赶忙追上去,拦下他,正经道谢,谢他费心寻来这味吃食,慰你多年思苦。

    但生听你如此说,面色稍霁。他让你尝尝是不是家乡风味,你吃了一口,其实没尝出来,也难怪,都十来年没吃过了,舌尖上的滋味早已忘却,只有那与这吃食裹在一起的记忆依旧鲜活。你说好吃,另拿一块递给他,让他也尝尝。当时,你拿饼的手举到了他面前,离他嘴还远,却不料他捉住你手,就手将那饼一口一口吃下去。饼吃尽时,他舌尖一卷,轻轻舔过你手心。舔得又慢,又细致。

    你吓住了,狠命抽回手,一颗心跳得砰砰的。

    任你如何呆钝,这下也该知道他心思了。

    他深深看你一眼,看那个退到一丈开外的你,把双手背到身后,一脸的惶惑。这一瞬,他感觉到了心痛,针扎一样的痛,绵绵密密,痛不可扼,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伤心”——那颗伤了的心在暗里流血,因为所爱之人不要它。

    但生对你有意,因而特特从家搬出,住到你隔邻,日日跟进跟出,连家事国事都抛撇了,就为入你相思门,吃你相思苦。

    一思及此,你便怕了——他这深情,似暗海一般,面上波澜不兴,底下暗流涌动,谁人能承受得起?你只想过平淡日子,任何太过激烈或浓稠的物事,你都不敢要。

    你与他就这么在场院边上枯站,你垂着头,他看着你,深秋露凉,一阵风过,吹落一片片栗树叶子,落叶飘在你们周围,这景致与心境一般,萧瑟得很。

    你想说些让彼此都能下得来台的话,可风月之事,成便成,不成便不成,最是不能敷衍。目下这情势,不论你说什么,都是敷衍。你心里发急,急着说点儿什么来摆脱他,不然就快要让他看你的眼神烤死了。

    这时,你听他说:我要外出公干几日,不在你身边时,你需谨记,非必要不可离家,不得已要离家,也绝不能走出栗园村。你可听明白了么?

    啊?

    你想问他这是为何,他却把眼神收回去,不再看你,一转身走得飞快。再不走,他怕自己会做出些日后要后悔的事体来。

    他走了,并未说归期在何时。你在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负疚,负疚与怕交织,“怕”还是占了上风的。于是你在心底暗暗期盼他被公事缠住,再不要回来。

    你哪里知道那暗夜里的凶险,是他为你挡掉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不久,手底下的人便要自作主张朝你下手。

    但生下的禁制有一处硬伤——凭“气”识别敌我,如此一来,那在他身边服侍多时,多少沾了他一些“气”的魔,若是在这上头作文章,还是有赢面的。

    他去往南天之极的第二夜,那些自以为忠心的底下人,便就费尽心机在他禁制上破开一道缝,朝你来了。

    那天夜里来找你的是吴婆,她慌慌张张一头撞进来,架起你就走,说是家里小儿子发痧,正在打摆子吐白沫呢,眼看就要不成了,求你赶紧去救命!

    你没来得及多想,背上药箱便随她去。她家在栗园村最西头,往西再多走几步就出村了。

    那时正是申时初刻,并不算得太晚,但这天色却是黑得比往常快得多,仿佛一跃而入,不多时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吴婆在前头疾走,你在后头紧追,按说走半歇应该到了,为何走了这样久还未到?

    你觉着有些不对,就问她:我依稀记得前头转过一株栗树便是你家,怎的走了这么久还在路上?

    她慌慌张张回你:哎呀!心急时路长么,你看,前头不就是了么!

    你抬头一看,前头不远处是一扇朱漆大门,后边是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看着绝不似凡俗里该有的,哪里是吴婆家里那简陋的柴扉?

    你正要问她,再一回头,她不见了……

    那黢黑的夜色逼到你面前,又黑又静不见一丝声响,连风都止歇了。

    确切地说,你是看不见吴婆之后才开始怕的。那时刻你手上举着一只她给你的纸灯笼,红的,这时红红的光照在你脚面,非但驱不掉那墨黑的夜色,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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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衬得天地间越发黑得浑然一体。侵天的黑中,万事万物都死了,只剩你一个活口。你摸索着想往回走,走了几步,发现前头没路了,又转往左侧,还是死路。你怕得汗都下来了。正想旋身朝右侧走,忽听耳畔响起一阵歌子,嗓音清越,当是出自幼童之口。那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中一条嗓音说道:咿呀!客人来啦!快把客人请进去!

    这时,周围亮起一小团一小团的光,一个个只有手掌大的小小人儿不知从何处来,忽然聚到你脚边,牵着你衣摆,要把你拉入那扇朱漆大门内。

    旁的不论,人间是绝不可能有这样小的小人儿的,它们连同面前那扇朱漆大门,那泼天黑暗中时隐时现、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都透着鬼气……

    你倒退数步想要脱身,那小小人儿赶忙黏上来,口内吱吱喳喳,手上下死力拖住你。

    客人来啦!快开中门迎进去呀!

    你说不了不了,多谢盛情,我要回家去!

    客人不能走,亚父说啦,我家家主得了重病,须得您看顾才能好!

    领头的小人儿一本正经地拦在你面前,不让你走。其他小人儿使力将你拖住,不曾想这样一堆小人儿,力气却大,你被它们拖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你心知这是又撞怪了,还心虚地想到但生临走前的一番叮嘱,暗中思量:出了家门是肯定的,但有没有出村呢?这群小家伙儿看起来不凶,若是打个商量,说不定还能指条路让自己回家去。若是知道这群东西是幽冥地底有名的凶煞,看你还敢不敢与它们打商量!

    你还不知道自己正踩在但生禁制的边界上,进了那扇朱漆大门,禁制便要失去效用了。

    它们齐心协力将你往门内拖,你死死把住门不肯进,这样终归不是办法,你只好先想法子与它们周旋:你家主人是何症候?鄙人年岁尚轻,不比那经验老到的医家圣手……

    嘻嘻!客人就别推脱啦,我家家主是相思症候呀!这症候只你能医,旁的人医不了!

    来嘛来嘛,进来就好啦,进来遂了我家家主心愿,他自有大把金银宝货相赠,亏不了你的!

    几十上百小人儿,掀胳膊的掀胳膊、拉腿的拉腿,硬生生将你推进门去,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将你吞入之后,缓缓阖上。

    哎!你们、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去!

    它们哪里听你的,欢叫着扛起你朝屋宇深处飞奔,到了一处像是祭神的所在,放下你便哄然四散。

    你还懵着,落地之后慌忙翻过身来,挣扎着要站起。

    旁边一人扶了你一把,又把你唬一跳!

    近段时日你总是被吓,哪怕到头来发现只是虚惊,也是很耗心神的。

    扶你这人来得悄无声息,你被他一扶、一吓,倒退数步才站好。

    这是一处燃着巨烛的宽大殿宇,过于宽大空阔,因而显出一种阴森来。你视线先落在扶你的人身上,然后才是这阴森的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