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瑛再见你时,已是许久之后。那时你已呈魔态,只要魔主将他血肉炼化出来的另个“你”,与现时的你融到一处,你便会完全魔化,忘却前尘,眼中心内,只有魔主一个。
现时的你时而清醒时而懵懂,清醒的时候少,懵懂的时候多。绛瑛虽知道这是你必然的结局,且这结局对谁都好,但她心中总是有种不安定感,不知你会否再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体来。
她那预感还真准。过不多久,你便将自己腕脉割伤,想用人间的办法自绝。你的血流了满地,几乎将整个人的血都流出去了,还是死不成。死不成,反倒惹魔主气伤,你和他又是一番撕扯,他恶狠狠地将你反复吃过,你瘫在他身下,泪落如雨。
这下,连绛瑛看了都不忍了。她趁你清醒时,低声劝道:贵人且忍耐,不要再与我主争较,你如何能争过他?还不如识相些,好好顺着他!
你沉默有时,哑声回道:绛瑛,我在梦中曾有过一个孩儿。是个女娃儿,大名叫素素,小名叫狗儿,就在刚才,她被伯劳吃去了。我养了三年,从这么一点点养起,她刚刚会叫“阿爹”,就没有了。
她听了心一缩——天爷!怪道我主疯成这样,原是有这般因果!
她没听出来,你的时间已经停在狗儿被吃去的那天,再也不往前了。
你被但生关入地底,相互缠扯的那些时日,永远地丢失了。他恨到极处,把在你梦中杀人放火的恶事全都一口认了下来,并且还要添油加醋激你,你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你们彼此之间,爱恨纠缠如业火。天道在此时,方才揭开“情劫”险恶且叵测的一面。
在你将腕脉割伤后不久,但生为你造了一个能见天日的小小花园。你常常在花园中呆坐望天,动也不动,一坐就坐到他来带你走。他见你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一时着恼,想着正该横下一条心,将你变为他附庸;一时又心痛,想着要不还是说些软话,哄你回心转意。
这魔物当真多情。他的多情与你的无情,正好是个对照。他因多情而着恼,你用无情来消解苦痛,奈何谁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只能这么延宕下去,终不能从情劫中解脱。
自狗儿被伯劳吃去那晚开始,你的梦中就是一片空白,空白到了让你不敢合眼的地步。起初你以为只要求他、事事顺他,说不定他会让伯劳把你的狗儿吐出来还给你。但只过了一晚,你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恨不能把这段记忆从你脑中割去,叫你从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孩儿,又如何会把她还给你。有时候,他看你眸中一片哀毁,气恨又心痛。他宁愿你恨他,恨也是好的,多数时候,恨比爱长久。
一夜,你空白的梦境中,忽然来了一个胭脂。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说:柳桥,我依约来接你了。往下这篇话,你需仔细听好——你要找到一片若叶草,吃下去,明夕,自会有人将你带往鸦鸣之国,我们从那儿穿过去,通过魔域与人间的裂隙出去……
梦到此处,你猛地醒了过来,心跳如擂鼓。你反复想着梦中胭脂说的话,好久不转的脑子此时勉力转着——若叶草这处虽不常见,但若认真去寻,也能寻到。明晚他有事,不会到你这儿来,这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此番你比往常谨慎许多,找那若叶草也找得不动声色,就连绛瑛也没觉察出来你的异样。她照魔主吩咐紧守着你,待他三日后回来,你那“魔躯”炼化完成,他便要带你脱出轮回,彻底入魔。
那夜一切都平常,只是更漏下到二层时,绛瑛睡着了。守着你的其他大魔无一例外,全都睡着了。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天赐良机,而是有“人”在暗中帮你。这“人”是谁再明显不过,就是那些不愿见你惑乱魔主的大魔们。说直白些,若没有亚父暗中相助,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更别提一路顺利到了鸦鸣之国。送你的“人”送到鸦鸣之国的入口便不再送,余下的路,你得自己走。
鸦鸣之国是万鬼死后的去处,里面烟树迷蒙,雾气茫茫,群鸦于鬼墓之上森森而鸣,间或听闻一两声鬼哭。放在往昔,你必定是要惊破胆的,可现如今你不知道怕了,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这鬼蜮当中,直走到路的尽头,一条巨蛇等在那处。
你唤她:胭脂。
她将头垂下,轻轻蹭了蹭你肩膊,又把头探低,要将你载到头顶。再是不知道怕,这时刻也还是要怕的,你狠闭上眼,骑上去,紧紧抱住她额角。她载着你从鸦鸣之国那一片参天巨木上飞过。耳边呼呼风声掠过,你看不到下方景象,自然也看不到胭脂身上的血,落了一路。她来接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便是她一条蛇尾,她把蛇尾卖给了贪婪的鸦鸣之国管事,换来你和她安全过境的一张保票。
一直到这儿,你们都还算顺利。事情起变是从你们通过魔域与人间的裂隙开始的。初时一切都无甚异样,还有几步你们就要脱离魔域,进入人间了。你和她悬着的心这时都放下一半,她甚至都化身为人,等着与你走过最后这几步了。不曾想变起突然,你被一股巨力吸走,你们全无防备。胭脂反手一抓,死死攥住你衣角,那股巨力将你们带往地底,几番拼扯,你衣角碎裂,她一时来不及再捉住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被拖了回去。
你还在挣扎,想要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抗衡,直到你看到了但生。他就站在离你们不远处,目光森然,志在必得。
胭脂!带我走!!你答应过我的!!!
你整个人悬在半空,被挟往裂开的一条深谷。那里通往幽冥地底。
胭脂听闻你撕心裂肺的哭喊,奋力搏出,长啸一声现出原身,只见一条巨蛇卷地而来,紧紧缠住你,往人间拉扯。两股力量在角力,拉锯多时,胭脂不敌,她凄然望你一眼,拼尽全力撕开自己,舍出内丹,那内丹光焰巨盛,从半空击下,将你整个击碎……
或许她早就看出你对湮灭的热望,于是舍命相陪,叫你得偿所愿。
这都是一瞬的事。
但生出手时,只捞到四散的内丹,捞不到你,你身为凡人,被大妖内丹撞碎,那便化为尘屑,再不能转生。
这大妖当真一身好胆!
在碾压一切的强权面前,你无依无靠、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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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还有最后一招——将己身决然毁去,从此不复再来。
不知但生是否明白,弱者的报复,往往最为惨烈。
谁也说不清当时他那种痛与悔。那又如何,散去的,终究不会再有了。
胭脂的魂魄被押往饿鬼道,钉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残损的肉身却还留在世间庇护你那一缕小小的残魄。内丹将你撞碎那一瞬间,她起了私心,她舍不下你,于你魂飞魄散之时偷偷含了一缕残魄在嘴里,这么小一缕,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想。只要这缕残魄还在她嘴里,在她庞大的妖身彻底散灭之前,她还能护着你,你还能陪着她。你不是说过很想过一过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日子吗?千年岁月风尘过后,万一她护不住你了,这缕小小残魄被逼转生,她或许可以给你一小段这样的日子,从此不留遗憾。
她答应你的,当真是用命去践诺了。
也不知但生与天道做了一笔怎样的交易,十年之后,天道将弥勒派往六界,去搜寻你踪迹。其实谁也都不抱指望了的,那样境况下,别说是人或是半魔,就是大魔也未必能持魂不散。之所以还要去做这无用之功,大约是为了给但生一个交代吧。弥勒是掌管来世之佛,若他出手还找不到,那但生也好死心了。
倏忽又过了百年,弥勒探知一缕极细极细的脉息,像是你,又像是那蛇妖。他回到当年巨蛇殒身处,从她嘴里掏出了你。你一缕残魄惊惶失措,苦求弥勒将你碾碎,碾成尘屑,于天地间再不留痕迹。弥勒长叹一声道,当年那大妖拼着一条命用内丹把你撞碎,若真是业力除尽,你早该化干净了,时至今日,还让诸天寻着你这缕残魄的踪迹,那便是业力未除。天意。又说,你是他劫数,业力未除,碾碎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生受这一遭?
当年之事,诸天都已传遍,知悉因果的弥勒,对你生出了慈悲心,他问你:你不愿转生么?
你哭得出不来声,他未曾见过一缕残魄也能伤怀成这副模样,于是长叹一气道:那便罢了。你且去。只是,下回再有来寻你的,你怕是躲不过去啊……
说完,弥勒手结一枚印记,将你封入大蛇躯壳内,那缕残魄的气息与蛇妖的妖气混在一起,暂时消匿了踪迹。他回去报予天道,说是百年以来,踏遍六界未曾觅得你半点音信,想是已然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了,依他看,也不必再找了。
但生不信,还专程去寻过弥勒。这掌管来世的佛满面慈悲,劝他看开些,放过自己,也放过旁的人。他不听,还要去找。
千年之后,弥勒所结印记淡去,大蛇的躯壳也已散做尘泥,你那缕残魄无处遁逃,但生寻到你,随你一同入了轮回。因你寄身蛇躯千年,入轮回时也把胭脂的一小部分妖气带了过去。你转生在明末一户半耕半读的穷书生家中,与但生、胭脂纠缠数年,他们二人守你守了千年,终于守到你时,爱欲决堤,贪欢太过,竟生生将你爱杀。两百多年后,你又再度转生在一片不见尽头的野莲海边,这世,你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画莲的痴人。也叫柳桥。
——(第一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