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了吴婶家孩子,晏山青仍旧显得心事重重,回家后也心不在焉。
他默默观察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从前看似自然的一切都显得诡异起来。
阳光照进厨房时,她会眯起眼躲避进黑暗;亲昵时她会娇娇柔柔地倚靠在他身上,宛如一支攀援的菟丝;入寝时她将自己团成一团,蜷曲着身体抱着腿......
晏山青从前觉得她娇憨可爱,如今只觉心中越来越凉。
老神仙的话在他的心中刺下一根深埋的尖刺。
“你的妻子是修炼千年的蛇妖,待时机成熟便会抢去你身上的灵根,全了她自己的修行。你且不要声张,待月圆之夜,阳气大盛妖力衰弱,我自会下山助你降妖。”
明日便是月圆夜,晏山青连日来食寝难安,气色衰弱。江竹月张罗着给他食补,正在厨房研究补气血的方子。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晏山青内心也纠结至极。
将红枣加入咕嘟咕嘟熬煮着的五红粥里,江竹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一抬头差点撞上晏山青端着的碗。
他勉强笑了笑,晃了晃碗中荡漾着的红褐色液体:“喝点水酒吧,辛苦你了。”
那液体虽有浓厚的酒味掩盖,江竹月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硫磺味道。
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江竹月莞尔一笑:“山青,我不想喝酒。”
晏山青又劝了几番,江竹月还是推辞了。
这样一来他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想到他一个凡人,居然和蛇妖扯上了关系,她也从未提过此事......从前的爱如今都被恐惧和被欺骗的愤怒化为了恨意。
月圆夜,江竹月早早便说身体不适,太阳刚落了群山,她便回屋睡觉了。
晏山青独自在宅门口等着那位老神仙。
亥时老者准时前来,驾着白云,长长的白袍飘逸,一派仙风道骨。
晏山青为他开了屋门,还是不忍看妻子化为妖被收服的画面,便默默躲在树后等着结果。
屋内很快传来了动静,借着烛光在窗户纸上映出的光影,晏山青看到屋内一人一蛇身形纠缠,那蛇极长极粗,单看影子便足够骇人。
不过片刻,茅草屋顶被猛然掀开,巨大的风尘席卷了整个院落。
村中的狗纷纷叫起来,狂吠声让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村民们披上衣服走出院门,互相打听着刚才的巨响。
晏山青被扬起的尘灰迷了视线,揉了半晌才艰难睁开眼,险些被面前的景象吓得丢了魂——
一条带着红色条纹的烟青色大蟒已然在他身前与他对视,距离之近让他能闻到蟒蛇口中的腥臭之气。
大蟒的眼神中尽是哀伤,幽怨的眸子似乎在质问晏山青的绝情。
晏山青被这眼神看的心虚,似乎要为自己壮胆,大呼一声:“蛇妖!你我本殊途,你化成人形嫁与我是何居心!”
“晏郎中,你家这是......啊!!!”
吴婶睡眼惺忪地推开院门进来,被眼前一幕惊的一屁股跌坐在地。
村民们陆陆续续赶来,打着火把点着油灯,在晏家门口拥挤着,挤在后排的众人听闻最前方的村民说院中有条飞天巨蟒,也是龟缩不前,只敢在人群中窃窃议论着。
晏山青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在大蟒的注视下向门口众人靠近。退出十余步距离,他撒腿便钻进了人群中,躲在一位老者身后,这才壮起胆子伸头喊道:“竹月,你走吧!我们这儿肯定是容不下你的!”
听闻眼前巨蟒是那个平日温柔和善的女子,村民们不敢置信之余,皆等待着晏山青给出进一步解释。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之前有一次,我跟她打招呼,她扭头便走了,步履飞快,还真有几分蛇的意思。”
大蟒的身遭猛然出现一圈环绕着的圆形光环,状似面具,细看栩栩如生,宛若一张张似哭似笑的面庞。
此话一出,又不知是谁接了一句:“她之前给我夫君治过蛇毒,谁也没见过的野蛇呀,她却能信手拈来,怕不是以毒攻毒吧!”
大蟒身边的一面光环发出一声“吱呀”恸哭,下一刻便熄灭了光,掉在地上,摔成齑粉。
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一句句无端揣测宛若无形武器。
明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巨蟒,如今孤零零矗立在院中与众人相对,倒像是被欺辱的那一方。
周遭的光圈一个个熄灭,它的身形也一寸寸矮了下去。
吴婶被身旁夫人搀扶着起身,彷佛刚刚回过神,也赶忙补上了一句:“竹月若真是寻常女子,怎会知山巅上有能清热解毒的草药。你们知道吗?”
被她目光扫到的村民赶忙摇摇头,吴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对嘛,咱们都是村子里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怎么可能去过什么野山头,更不会知道什么稀有的草药。”
大蟒身边的笑面耷拉下嘴角,弯着的笑眼中流下两行泪,便骤然消失。
它的目光直直对上人群中的晏山青,与身旁仅剩的一张面容安静的光环一起,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
晏山青在旁人的簇拥下,说出了那句:“你伤人性命,杀害了山上的老神仙,我断断不能容你了。”
大蟒对着空中月光长嚎一声,哀恸的尖啸让人心神俱颤。
随即它化成一条不过寸长的小蛇,摔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一个男子抄起墙角立着的铁锹,询问晏山青:“不如直接解决了蛇妖,以绝后患?”
晏山青不忍,但也怕蛇妖卷土重来找自己算账,便望向村长,等着他来做决断。
村长沉吟片刻,搓了搓手:“不可有妇人之仁。”
众人纷纷附和。到了决定谁去杀蛇妖的时刻又推三阻四起来,最终那把铁锹还是到了晏山青手中。
他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紧张地盯着面朝下一动不动的蛇,盘算着等下是直接一铲拍扁三角形蛇头,还是用锋利的侧面锯断它的身体。
铲子高高举起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竹月姐姐救了我,她不是坏蛇。”
铁锹在空中顿了顿。
地上的小蛇猛然抽动两下,背上亮起一道光环,一面笑面盈空而起。
蛇妖像是恢复了一丝气力,向夜空中窜出,贴着房檐逃窜,须臾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吴婶拉过身边的小儿子,拍了两下他的屁股:“让你乱说话!”
晏山青怅然若失地站着,闹剧散场了,他心中空落落的。
村民们眼见没热闹可看,也便逐渐散去。有几人与晏山青攀谈几句,安慰回头来给他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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缮房屋,客气片刻也离去了。
晏山青面对着一院狼藉,不知作何感想。
此时没有屋顶的正房门却被推开,一人款款而出。
晏山青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他以为被蛇妖杀了的无情宗老神仙。
老者此时已然不复仙风道骨的神态,他的白衣白须凌乱,手中拂尘法器也已断为两节。
晏山青忙迎上去问道:“您没事?......蛇妖已经逃走了,您看它会不会回来报复?”
老者摇摇头,叹息一声:“是我判断失误了。她是条修行千年的百面蛇,生性是不伤人的,眼看一步之遥便能修炼成仙了......可惜了,如今修为折损大半,留得性命也很难再修炼了。”
不知此话何意,晏山青还想继续追问,老神仙却无意再解释,只是问道:“如今你妻子走了,屋舍也毁了,索性是无牵无挂,不如上山与我修行?”
迷迷糊糊间,他直觉大梦浮生,宛若梦中走一场般不真实。
他跪下给老者磕了两个头,口中喃喃道:“师父。”
老者手中拂尘在他头顶轻轻一拍:“入我无情宗,便要斩断与尘世一切联系,断七情,灭六欲,不可再沾染情情爱爱,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一心修行,清净六根。”
晏山青应了一声,便跟着老者离开。
后来晏山青在无情宗中做些洒扫类的后勤保障工作,平日也跟着修行弟子们听听课,帮长老们收课题报告、检查仙位出勤率等等,满满也算是跟弟子们混了个面熟。
无情宗内都知有这么一位凡人大叔,晏叔。
山上的日子过的飞快,在一届一届弟子们的迎新、毕业、轮回中,晏山青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在他百年的那一日,弟子们象征性地送了送他,忘川河边绕了一圈,他又成了年轻时的样貌。
感受着重新回到身体的年轻活力,晏山青大彻大悟,上山重新跪在师父脚边,正式拜师,成为了一名修道者。
并且为自己更名“不染俗”。
正如带他入门的长老所言,他的天资的确出众,不过十几年便做完了毕业课题,将修为提升到了二十级,达到了无情宗毕业要求。
直到仙道大会遇到万兽谷魔女恒我。
她的技能让不染俗在心中沉寂近百年的旧事重上心头,对曾经的爱人的恐惧、愧疚、遗憾纠结在心头,让他本已清净的灵根交缠似丝线,伤了他的心脉。
盈盈月华褪去的前一刻,不染俗的眼前闪过江竹月后来的种种——
她逃进山中疗伤,后来又去了西洋。
青红相间,无尽的妖艳诡谲。她化名东方夫人,在中国街上为西洋人算命为生。
说是算命,实则做的是见不得光的污龊之事。她用这种方法吸收着人们对她虚假的情欲和爱,感受着人的七情六欲,直到修为有了部分恢复,她便以为人实现愿望之名,借由人的贪念而修炼。
不染俗对曾经的江竹月是爱与愧,对如今的东方夫人是厌与憾。
本来很有可能修炼成仙的不染俗,被恒我的攻心技能唤起了心魔,损伤了灵根,再无可能登仙,便留在无情宗做了长老。
好在后来发展的还算顺利,如今百年过去,他也成为了无情宗四大长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