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假死
    凛迟话音刚落,乌明珠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穿过杂草丛生的院落,跨过摇摇欲坠的门槛,一间窗牖皆封死的昏暗柴房内,桌底下蜷缩着一个人。

    他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脸孔埋在双膝间,衣着简陋,打满补丁,但从细细的针脚来看,平时被人精心照料着。

    乌明珠仿佛喷发的火山一般直直冲到这人面前,临到头,却突然踟蹰起来。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去扯那人的衣角,粗糙的布料却屡次从指缝划走,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乌行止?”

    那堪称瘦弱的男子依旧垂着脑袋,没吭声。

    其实只看身形,眼前人比记忆之中的乌行止整整小了一圈,从衣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也是骨瘦伶仃,手指骨节上深深浅浅伤痕,压根不像是曾经风流一时的乌家首席弟子。

    可乌明珠见到他的第一眼,那股莫名的熟悉与酸涩便涌上心头。

    她知道那是自己等待已久的人。

    “......哥哥?”

    呼唤轻若呢喃,那人却骤然颤了一下,随即迟缓抬头,空洞双眼里失了神采,清晰倒映出乌明珠满是泪痕的脸。

    ......

    玄负雪赶到时,乌行止正像个木偶人一般,被嚎啕大哭的乌明珠抱在怀里。记忆中风度翩翩的少年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任凭身边的亲人又捶又打,依旧两眼发直地盯着空气。

    显然,乌行止不知为何没死,可神智也已经不太清楚。

    见昔日好友沦落如此,玄负雪鼻腔也是一酸。

    耳边满是乌明珠声声泣血,玄负雪不愿打扰这幅亲人相聚场景,只好吸了吸鼻子,踟蹰不敢上前。

    然而凛迟提溜着甜儿也到了门外,一见乌明珠哭闹,立刻就变了脸色:“你在干什么!”

    甜儿冲破凛迟的桎梏,后者本就一副漠然旁观态度,干脆听之任之。

    “他受伤了需要静养!你放开行止公子!”甜儿冲过去,撕扯开乌明珠的手,紧紧地搂住呆滞的乌行止,仿佛母亲哄婴儿一般,轻轻拍打着乌行止的后背,哼哼着安慰:“乖,乖,不怕,啊......”

    这幅诡异的场景看得玄负雪头皮发麻,她扭头看凛迟:“这到底怎么回事?”

    凛迟言简意赅,讲了他进屋之后捉到甜儿的事情。

    他天生嗅觉灵敏,常人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他只靠鼻子就能闻出。于是甫一进院,他便闻到了药材的苦味,还有属于女性身上梳头油的桂花香。

    凛迟一路循着味道找过去,果不其然在禁闭的柴房间找到了躲藏在此处的甜儿与乌行止。

    “只不过,我来时他就已经是这番模样了。”凛迟淡声道,“他被这女人搂着,看起来虽然还有一条命,却也呆呆傻傻,问不出什么。”

    一旁听着的乌明珠睁大双眼,眼眶红肿,像只母狼一样扑了过去,捉住甜儿的衣领:“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甜儿同她厮打成一团,清秀佳人成了跳脚骂街的泼辣样:“奴家怎么可能会害乌公子!”

    “如果不是你,我哥哥如今怎么会是这模样!还有,你分明知道他没死,为什么不送他回千寻云岭,反而把他藏在这荒山野岭?!”

    这地方偏僻荒凉,连一间遮风避雨的好屋子都没有,乌明珠压根无法想象乌行止究竟在此处受了多少苦。

    满腔悲意转为了愤怒,肯定是眼前这狐媚子害了哥哥,害他失了神智,还同骨肉至亲分离。

    “奴家在道旁遇见乌公子时,他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甜儿好不容易从乌明珠手中挣脱出来,犹不忘整理被抓乱的发鬓与领口,若不是碍着玄负雪与凛迟还在场,她干脆打算舍了面皮,抢也要将乌行止带走。

    只可惜她双拳难抵四腿,如今屈居人下,只能将不服怨怼都吞了回去,忍气吞声地讲起来历。

    “一年多以前,大概是上元节过后罢,乌公子便不再到奴家院里来了。其实自打见孤峰那位出事之后,他来的频次就大大减少了。除了奴家之外,还有几个相好的姐妹也得了乌公子的恩惠,得以洗脱贱籍,有一隅偏安。奴家四处一打听,才知晓不仅仅是奴家,乌公子也断了同其他姑娘的联系。”

    甜儿自嘲一般苦笑了一下:“红颜薄幸,人老珠黄后被恩客遗弃,在奴家这行里早不罕见,有这一日,也算是意料之中罢。”

    人命如浮萍,遑论她们这些卖笑女子。甜儿自知出身卑贱,在画舫上见多了风月之事、物欲横流,本不求真心。

    可兴许是第一眼时,桃花眼的公子以箸敲盏,应弦而歌,歌声清越高雅,竟连胡琴的靡靡之音都反衬出了从未有过的幽雅高洁。

    一曲歌毕,面若冠玉的少年郎睁开眼,眼波潋滟,笑意盈盈:“歌甜,人也甜,姑娘可有名讳?若是没有,在下不才,为姑娘献字‘甜儿’,如何?”

    她原本以为又是一个卖弄风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浪荡子,可她在金屋内等了一夜又一夜,乌行止除了白日邀她花前弹曲,月下共谱乐章之外,竟是没越雷池一步。

    是他的伪装,抑或是本性如此?初遇乌行止的日子里,甜儿深深陷入了迷惑。

    “此处村庄名为刘家屯,是奴家家乡。家里父母早年间遇到疫病,双双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老屋一座、薄田几亩。乌公子不来找奴家之后,奴家寻思着自己在千寻云岭待着却无人依傍,没牵没挂,花钱又如流水,左右也待不下去,还不如回了老家,好歹自寻出路,不至于饿死。”

    “奴家雇了一辆牛车,行到半途,困得不行,于是想下车洗把脸清醒一下,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了人微弱的呼救,拨开草丛一看,是个潦草的土堆。”

    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甜儿还是忍不住打哆嗦。

    浓云无月光的黑夜,半人高的草丛里,忽地冒出了一个潦草孤坟,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声如鬼魅般的呓语,埋上的新土边,伸出一只苍白而布满血迹的手臂......

    “奴家同车夫都吓得不轻,费了半宿力气,才将乌公子从地底挖了出来。只是他在坟下受了惊吓,醒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不言不语的模样了。”

    甜儿用袖口拭泪,又扭头看向乌行止。

    自始至终,虽然谈及的主人翁是自己,可乌行止毫无反应,神游天外一般,两眼呆呆地盯着虚空。

    玄负雪的心脏仿佛被人揪紧,一下一下地扯着疼,但外人在场,她不能摘下帷帽,同乌行止相认。

    “你胡说!”乌明珠含泪呵斥,“我哥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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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是遇到了流魔,那些牲畜脑子不过核桃仁大,怎么可能杀了人后还这样好心地替人挖坑埋尸!”

    这话说得有道理,玄负雪不免多看了乌明珠一眼,心想乌大小姐果然在涉及自己哥哥事情上的反应机敏许多。

    “乌小姐说得没错。甜儿姑娘你说的故事最大的不合理之处,便是挖坑活埋,这样的做法不像是魔所为,反而像是有人行凶之后为了掩盖罪踪。”玄负雪深吸一口气,也开口道,“而且据我所知,乌公子出事后,尸身......并不完全,但也已经被送往了千寻云岭。如何他又会活着,出现在半途,并被你救下?”

    甜儿嗤笑一声:“你们仙门内的这些弯弯道道,奴家一个弹琴卖唱的小女子怎么会晓得!”

    “乌公子定然是得罪了某些人,才会于半道上惨遭埋伏。至于什么流魔杀人,统统都是那凶手放出的障眼法罢了!送回千寻云岭的尸体,谁知道是真是假?!”甜儿死死瞪着乌明珠,语气咄咄逼人,“乌小姐,你敢说你曾经亲眼见过乌公子的尸体么?”

    乌明珠不甘示弱地红着眼珠瞪回去:“就算我没有,可晚烛姨她们瞧过了,总不能说她连自己亲生子都认不出来!”

    沉默许久的凛迟突然插嘴道:“那也未必。”

    “有些邪术确实可以混淆人的气息,无论生死,甚至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人。”他淡声道,“也许乌公子遇上的歹人正是精通此术。”

    他没说自己是从哪知道的这些,但玄负雪瞄了他一眼,心里嘀咕这人在酆都待了十八年,可真是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乌明珠悲喜交加,冲击太过,顾不及纠结凛迟为何会知晓这些,只当他是个见多识广的散修。

    她咬碎一口银牙:“若让我查出来是谁对我哥哥下这样的毒手,千寻云岭绝对不会放过他,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谁料甜儿忽地冷笑了一声:“你们这帮修道的个个道貌岸然,乌公子如今落难,凶手指不定就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别在这假惺惺地扮好人了!”

    这话一出,乌明珠连哭都忘了,怒火冲天,立刻又扑过去同甜儿厮打。

    趁着两边闹得不可开交,玄负雪蹑手蹑脚,走近了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吭声的男人。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乌行止的消瘦与苍白,昔日熠熠生辉的桃花眼早就失了神采,就连玄负雪靠近,都毫无反应。

    “行止,是我。”她摘开自己的帷帽,让乌行止看清自己的脸。

    那双桃花眼慢慢移向了玄负雪,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被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盯着,两只浑浊的眼珠背后空空荡荡,盯得她毛骨悚然。

    乌行止毫无反应,似乎没有认出她。

    也算意料之中,玄负雪心中一酸,默默叹了口气。

    然而突变只在一瞬间,就在她放下帷帽时,乌行止突然发出尖叫。

    叫声凄厉惨绝,乌行止捂着耳朵,惊恐万状,仓惶后退,撞翻了桌腿。

    “不,不,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乌行止满眼血丝,抖得仿佛秋风中的落叶,他盯着玄负雪,仿佛透过她的脸看见了另外一个极其恐怖的人,

    “苍师兄,苍师兄,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