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相会
    “夫人!您怎么哭了?”

    为她挽发的侍女吓了一跳,伸手拿起锦帕腰想替她擦干,却被另一人抢先开口:“你们退下,我来罢。”

    背后珠帘轻动,来人如一抹青色的淡影,飘然进了门,动作轻柔地捏起帕子,一点一点地将玄负雪眼尾沁出的水痕擦干。

    侍女们见是苍峰主亲自来,便行了礼,安静地退出去。

    屋内暗香浮动,台上琉璃碗、朱漆盒一应俱全,在葳蕤烛光下泛出奇异的流光溢彩,苍未名为她拭泪的影子映在模糊的铜镜之上,犹如一对交颈的鸳鸯,恩爱两不疑。

    玄负雪忽地胃里翻涌,不自控地干呕一声。

    苍未名的手指微微蜷缩,蓄了一点的指甲刻入少女晶莹的肌肤,留下一道泛白的深痕。

    许久,他才直起腰,将那沾过眼泪、半透浅薄的纱绢手帕丢到一边:“明日便是我与师妹的大喜之日,我本想来这同师妹好好叙一叙旧,如今看来是为兄自作多情。”

    这意思就是他不打算解开在自己身上下的夺魂术。

    苍未名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凝望着镜中两人交叠的身影,忽地勾了勾唇角,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语气轻快地开口:“说到大婚,师妹猜猜我昨晚听到了什么?”

    玄负雪被咒术所控,自然无法开口,苍未名也并非真的想让她开口,不等一会便继续说了下去:“原来大师兄同师妹乃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啊。”

    那双清净似雪的眸子,一寸寸地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挖出一个洞,看出她的真心想法。

    “要与自己的亲兄长成亲,师妹是开心?还是恶心?”

    无人回答。

    苍未名又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淡声道:“师妹看起来并不意外。”

    的确,玄负雪心想,内心宛如一块巨石落地,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轻松,一路走来,她对苍以朗与自己的身份关系早有猜测,如今不过是得到了一个迟来的证实而已。

    苍未名俯下身,薄唇贴在她的耳畔:“还是师妹也介怀此事,所以不愿同我成亲?”

    “毕竟,我用的还是苍知白的身体,届时要与师妹共度花烛夜的,也会是你的亲哥哥……”

    对上她宛如看蛆虫的眼神,苍未名微微眯起眼,突然扬手施法。

    居然解开了对她的部分咒术控制。

    虽然并未实际窒息,但玄负雪依旧狠狠喘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几下,才抬起眼,同他对视。

    少女眸子宛如在清水中浸洗过的清亮,即使对上能将自己生杀掌控的操控者,也毫无畏惧:“那你呢?你不觉得恶心么?”

    “一辈子只能以他人的名义苟活,只能靠大师兄的身份才能得到手的一切,名声、财富、爱人,写在史书上、被后人传颂的也只有苍知白这个名字。”

    “而你,苍未名,永远只是一个早死的、埋在漠漠黄土里的无名之辈。”

    苍未名不怒,语气里反而带了点欣慰:“还是师妹懂我。”

    青梅竹马、总角之谊,最懂得看穿人心底那些扭曲的快意与嫉恨,以及如何往深处的伤口戳刀子。

    他似乎终于失去了同玄负雪交谈的兴趣,在后者不甘的眼神中,重新将咒术封口,又拍了拍手,唤回屋外的侍女。

    “夫人的眼妆方才蹭掉了,你们重新补上。”

    侍女低眉顺眼地应了,弓着腰上前来。

    看清侍女的脸,玄负雪心里猛地一跳——青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青儿也对上了她的视线,圆圆的眼里立刻就泛起了水光。

    可苍未名还在不远处站着,青儿不敢露出端倪,佯装无事地上前,细细为她添妆。

    转身时恰好是一个苍未名看不见的死角,青儿飞快地将一团纸条塞进玄负雪的手里。

    玄负雪的心里咯噔一声。

    纸条估计被青儿攥在手里许久,边缘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墨色晕开,勉强还能看清上面歪歪扭扭字迹:“我来救你。”

    这样笨拙、难看还缺胳膊少腿的字体,除了凛迟,还有谁会写?

    玄负雪一时又想哭又想笑,她抬眸,与青儿对视,电光火石间通透了这张纸条的来历。

    八成是青儿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她要与见孤峰峰主成婚的消息,放不下自己这个昔日主上,于是乔装打扮混入了见孤峰,又借机与在见孤峰外的凛迟取得了联系,两人里应外合,想要救她出去。

    只是,为何要让一介凡人只身的青儿来传信?

    凛迟呢,他来不了么?

    他现在在哪里?

    身后,原本背着手欣赏椒墙贴着红双喜字的苍未名突然动了,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到玄负雪的跟前,弯下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取出那团纸条。

    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两人,声音如碎冰碰壁:“哦,忘了告知师妹,中了夺魂术之人的双目皆与施术之人相通。”

    所见一切,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玄负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苍未名看也不看她,转向已经腿软跪在地上的青儿:“凛迟让你来的?”

    青儿仿佛已经吓傻了,连面上都泛上了一层淡淡的死青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呃——”

    玄负雪一个倒栽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乒铃乓啷撞翻了满桌的金钗银饰。

    顾不上钻心疼痛的膝盖,她用手肘支撑着,使出全力与夺魂咒对抗,想要爬过去,拽住苍未名的袍角。

    “师妹不想让我杀她?”

    感知到身上禁锢被微微松开,玄负雪立刻猛地摇头,泪珠不受控地大串掉下。

    苍未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一尊无喜无怒的玉面佛像:“师妹当真要替这魔族奸细求情?”

    “不,青儿是无辜的,她只是为了救我......”

    该死!

    她的腿为何又动不了?!她明明已经好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坐在轮椅上、连出行都不能的废人了,她可以动起来,她要动起来,她应该去救青儿......

    为什么就是动不起来啊!

    苍未名冷冷地注视着她一下一下、下了死力地拍打双腿,只道:“与魔族沾染之人,何谈无辜?”

    就在此时,青儿浑身一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只金凤珠钗,猛地朝苍知白刺去。

    “夫人你快逃,奴婢替你挡着——”

    宛如蚍蜉撼树,一双冰清玉洁的修长手掌夺过金簪,反手插进青儿的发顶,头盖骨脆裂清脆,几道血迹自天灵盖蜿蜒而下。

    玄负雪如遭雷击。

    青儿抽搐了一下,软软地倒在她的身边,那双总是盈满眼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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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却干涸发黑:“夫人,快、快逃......”

    死去之人的手指无力,再也握不住金簪,从青儿的指缝中骨碌碌滚了出来。

    玄负雪怔怔地坐在原地,眼泪滴答答地掉下来,和青儿脸颊上的血水混在一处。

    她明明那样胆小,兔子似的怯懦,却可以为了她舍生忘死。

    苍未名厌恶地皱起眉,扭头冲着龟缩在墙角、早就被这一场巨变吓傻的其他侍女道:“还不过来收拾?!”

    说完,他将手搭在玄负雪的肩上,重重压了一下,轻声道:“师妹也该学一个教训了。”

    他出门时,正好碰上一个小弟子急匆匆跑来向他报告:“启禀峰主,大事不好!那魔头的属下在八卦阵中大开杀戒,接连已经折损了三位长老,快、快挡不住了!”

    “凛迟呢?”

    “他、他不见了。守阵的林长老说他、他可能已经潜入了见孤峰......”

    轻微的吸气声,再开口时苍未名依旧听不出情绪:“你让人去把护山诛魔大阵打开。还有,令全山弟子戒备,但凡窥见一丝魔气,无需质问,就地诛杀。”

    “好、好......”

    “对了,再多派十个弟子来新娘这里守着。”

    门被推开,苍未名临走之前,还不忘往玄负雪身上加固夺魂咒,确保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人才走了出去。

    无人见处,他眉头紧锁,袖口掩下手指掐诀。

    然而反复召唤了几次,惧魔都未按照他们约定的及时出现。

    苍未名的面上罩下一层冷霜。

    沉吟片刻,他挥手召来一旁瑟瑟发抖的弟子:“那个叫青儿的婢女,来之前住在哪里?”

    邪魔躲躲藏藏不肯现身,那他就不妨多走几步,亲自送凛迟下黄泉。

    *

    声响宛如隔了一层玻璃,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玄负雪的魂魄在撕裂、呐喊,可她的身体却在夺魂咒的控制下自觉地起身,又重新坐回了妆奁台前。

    地面上的鲜血和尸体很快被拖了出去,屋内重新燃起熏香,驱散了淡淡的血腥味。

    玄负雪木然地坐在镜前,看着周围的侍女们手足无措,无论涂上去多少脂粉,顷刻就又被泪水冲刷殆尽。

    侍女们手忙脚乱想拿帕子给她擦干泪痕,偏偏拿的却是苍未名曾碰过的,玄负雪不受控地又开始干呕。

    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自打来了见孤峰后就几乎未曾进过食,胃里却像吞了一块烙铁似的鼓胀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围在身侧的侍女们都不见了,大概是见她冥顽不灵,自觉束手无策,退下去找苍未名报告去了。

    窗纱拂动,珠帘微晃,窗外碧空如洗,云堆如絮,一只画眉蹦蹦跳跳地在青松枝头垒巢。

    在这种时候,她就格外地想念凛迟。

    可是方才弟子来报,凛迟即将身陷囹圄,危在旦夕……

    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攀上了窗台。

    接着是一张沾染血污的脸。

    眉目阴郁,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硬生生划破了晴天白云的安宁景色。

    年轻而桀骜不驯的魔头,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带着无穷无尽的煞气。

    冬日晴光正好,隔着一方窗棂,一身火红嫁衣、泪流满面的少女,与她那刚刚从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的旧情人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