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诛心
    凛迟在一处倒塌的火山石屏风后找到了苍未名。

    他断了一条腿,手里没了剑,半跪在地,周身染血,眸光却依然清净如雪。

    对上魔头阴桀的目光,苍未名神色漠然,抬手掐出的第一个法咒不是攻击,反而是清洁咒——他将自己身上的血迹洗净,却任由伤口皮肉翻卷,只将天青道袍重新正好,盖住了道道剑伤。

    凛迟嗤笑一声:“虚伪。”

    苍未名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我师妹呢?”

    “她不会来见你。”凛迟斩钉截铁道,眯起眼睛,“在此之前,该先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

    说来奇怪,当真面对陷害自己堕魔的仇人时,他心中没有预想之中的畅快得意,反而格外平静,只觉得轻松。

    “十八年前,传讯给孤、将孤诱入见孤峰后山禁地、又设下八卦阵埋伏拖延时间的,是你。”他的语气凿凿,似乎根本不想听苍未名的辩驳,一口气不停,就继续道,“孤不知你是如何说服那鬼千玦残魂为你所用,但孤今日在山脚下撞见了它,亲眼所见它能变幻样貌。”

    十八年前,惧魔化身为凛迟的模样,将收信赶来的见孤峰弟子屠杀殆尽,还将玄负雪一剑穿心。

    “原来是碰到你了。”苍未名淡淡道,再次试着掐诀召唤,意料之中,惧魔还是没有出现,“怪不得自今晨起我几次让那孽畜前来,都似泥牛入海。”

    “让它前来,帮你再害人?”凛迟脸上嘲讽的笑容更甚,他本就浓眉黑目,笑起来时不同于苍未名的清冷似玉,反而自带狰狞血气,“孤听乌家那小子说,他当初重伤失魂也是被你所害?”

    “还有乌家大岭主,失踪的二岭主,你将她们都杀了?”

    苍未名垂眸,岩浆金红的灼光映照在他的面上,晶莹如雪的面容却仿佛罩上一层鬼魅的光泽,格外阴森可怖。

    “既然师妹不在,同你说些倒也无妨。”苍未名不愿仰头看他,吃力地单腿站起,看向翻涌无休的锻剑池,“他们都在这里。”

    凛迟微微挑眉:“人人皆称孤为魔头,却不知他们簇拥爱戴的仙盟盟主才是真正人面兽心的疯魔。”

    苍未名不对这番讥讽之语发怒,反而淡淡扬唇,笑里甚至有些隐然自得:“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苍以朗贪婪虚伪,苍知白懦弱不堪重用,乌行止废物草包,乌晚秋无情冷血,而乌晚烛鲁莽无脑……我替天行道,锄奸惩恶,有何不可,更有何错?!”

    凛迟不像常人,对世间道德观感单薄,即使听闻苍未名这一番令人发指的发言,心绪也无甚起伏,只是嗤之以鼻:“若按照你吹毛求疵,那世人皆有瑕疵,全非完人。”

    苍未名瘸着一条腿,走到定山河边,握住剑柄,再次拔出:“则世人皆可杀。”

    凛迟未加多想,歪了一下头,脱口而出:“既然你能对那样多人下手,为何独独饶过了玄负雪?”

    “毕竟,她如今可是孤的夫人。”

    扪心自问,他说出这话时心中难免带了得意与畅快,也正如凛迟所预料的,眼前人的微笑骤然僵在了脸上。

    “我与你这种不辨忠奸、无情无爱的魔头不同。”半晌,苍未名才冷然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取乐,而是激浊扬清,庇佑苍生。师妹只是无辜被你蒙骗,待我杀了你,取回你的项上人头,她自会幡然醒悟。”

    眼见他再次持剑与自己相对,凛迟骨子里的好战血性被激发而出,血管里隐隐涌动兴奋刺激,令后背不住微微战栗。

    铮——

    铁石碰撞之声骤响,剑芒耀眼如白日,照亮了魔头桀骜而哂笑的面容:“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强娶在前、妄言在后,事到如今还敢觊觎孤的夫人,苍未名,你好大的胆子。”

    “我与师妹并无私情。”犹如万仞齐攒,排山倒海的金铁交鸣之声中,苍未名声如碎冰,八方不动,“成亲只是遵循师父遗命,护她周全。吾爱天下人,师妹只为天下人的一部分,吾爱师妹,亦爱苍生,一视同仁。”

    凛迟怒极生笑:“既然如此,十八年前,你又为何要令惧魔假扮孤的身份,将她一剑穿心?!”

    苍未名默然片刻,才道:“惧魔在我手中得控,我令它拿捏好分寸,师妹死不了。”

    他忆起那日,眉眼也染上几分阴郁:“若不是你当初见玄负雪昏死之后癫狂入魔,同我纠缠不清,我本有机会及时为她重修心脉,不过躺三五日也就醒了,而不至于如今......”

    也罢,棋差一着而已,他也认了。

    怒意如滔天巨浪,凛迟眉目阴沉,低声切齿:“你想杀孤,本可以取用千般万般方式,却偏偏选在玄负雪的面前。分明孤同你并无仇怨,你却费尽心机,令孤险些在玄负雪心中成了千古罪人。”

    刀剑相撞,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悟。

    凛迟浑身戾气,半晌,才低声切齿:“你从那时便看出孤对她——”

    苍未名似乎根本不想再听,赫然打断,光风霁月的清冷外壳终于崩开一道缝隙:“你算什么东西?!野狗生养、来历不明的家伙,也配肖想染指我师妹?!”

    那日,苍未名从苍以朗口中无意间得知凛迟可能是凛天极之子,震惊之余,却是后怕。

    那人是麒麟血、仙门第一人膝下爱徒,未来白鹭洲凛家也将尽归他手,原本为人诟病的家世出身也得了弥补——他苍未名能拿什么同那人相敌?

    即使玄负雪自己没有发现,可他一幕幕都看得清晰,只有面对那犬少年时,师妹眼中会焕发出另一种光彩。

    那样的神色,自师妹患上腿疾、不利于行之后,他就再未见过了。

    连苍未名自己也说不清楚何来的恐惧和惊慌,让他布下了陷阱,引凛迟前来。

    左右,他也要杀了苍以朗和苍知白,正好缺一个替死鬼,就让那人来担下罪名好了,而他才能顺利夺舍脱身。

    这厢苍未名脸上阴晴不定,另一边凛迟却忽地勾唇。

    凛迟心道,真是荒诞可笑,他隐藏于心底深处的不安难言、殷切热望,最希冀知晓之人始终未能察觉,反倒是眼前满手血腥的屠夫率先得知。

    “所以,你特地演了这一出大戏,只为了令孤名声尽败,令孤永远不能在玄负雪面前开口。”

    苍知白冷笑,不置可否:“只可惜没能料到你命大至此,事后被我与惧魔一同围杀,还能当场堕魔,逃出生天。”

    对面,凛迟眉目阴沉,魔气骤收。

    最后一剑,他反倒返璞归真,重拾起仙门剑法,断罪剑锋扭转,在清越的剑鸣之中,一点寒星穿破蒸腾白汽,一剑之势却胜过千军万马,铺天盖地地朝苍未名杀去。

    长剑没入血肉,在岩浆流动的汩汩声中、在剑风盘旋、剑鸣尖啸中显得那样微不可闻。

    “当啷”声响,苍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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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中的定山河再次掉下,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了握剑的力气。

    他垂眸,漠然看着穿透自己前胸、心脏的长剑。

    断罪之剑,到达了结他心跳与罪孽的终焉时刻。

    伴随“噗嗤”声响,凛迟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站在血泊中的人,忽地由衷一笑:“孤真该庆幸,你连自己的真心都辨不分明。”

    苍未名开口,鲜血卷着白沫从嘴角溢出,声音都咕哝不清:“我对师妹无私之心......天地可鉴......”

    凛迟震掉剑身上血,扬唇微笑,犹如毒蛇吐信,轻声低语:“临死之前,你何不扪心自问,你对玄负雪,究竟是何心思?”

    杀人上法,还需诛心,凛迟心中激荡一阵扭曲的畅快,本能的嗜血令他扬起薄唇,那种突兀又肆意的少年气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苍未名还要开口辩驳,可血沫涌出喉咙,痛楚撕裂心肺,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与师妹无私......

    当真如此?

    还是他连也不敢承认自己的私心?

    在将那柄象征着公义的定山河送进师长的咽喉时,苍未名在想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众生,还是曾经真切目睹过的少女笑靥?

    自从在苍知白洞府之外,他撞破了苍以朗与苍知白的阴私之后,夜夜难眠。

    早逝的父母终其一生救济黎民、扶正除恶,临死之时,也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紧紧攥住稚儿的掌心,念兹在兹的都是让他承继家风、扶助弱小。

    何为弱小?师妹双腿不能行走,天真无暇,活泼泼地朝他嬉笑,被苍以朗扎针放血之后蔫巴巴地抬起眼皮朝他撒娇喊疼,苍未名的心里就如铜钟重敲。

    他想,师妹就该是他要保护的弱小。

    为了扶弱,须得锄强,田地里生长出了挤占稻苗的杂草,那就将杂草减去好了。

    杀了所有威胁她的恶人,师妹就永远安全了。

    杀了所有有害天下安宁之人,承继家风、扶助弱小,为正道奉献一生,这是父母的遗命,是他的责任。

    苍未名忽地再次想起,自己见到惧魔之后,对方幻化出他心中恐惧的形状,却是玄负雪的模样。

    好生奇怪,他捉摸不透自己心底究竟为何要惧怕玄负雪。

    她没有利爪、没有尖牙,只是个再弱小不过的人类,而他是她亲近的师兄,如今掌控一方的宗门之主,他拥有了可以杀死她的利剑,有了天下无人能匹敌的名声地位,为何还会怕她?

    苍未名缓缓向后倒下,铸剑池的热浪席卷而来,吹起他的发稍,火星溅起、烧起天青衣袍,在最后一刻,他的头脑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怕的该是他自己。他怕他的心会为了她动摇,会为了一抹虚无缥缈的温柔乡毁掉自己大半生的基业、夙兴夜寐的长久蛰伏与近在咫尺的功成名就。

    他怕自己真的爱她。

    在被如岩浆的铁水淹没前,苍未名听见凛迟冷冽的嗓音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遥遥传来:“你心悦孤的夫人,你并不如你自己想象中的大公无私。”

    岩浆已经吞没了他半具身躯,骤然,苍未名如溺水之人睁开了双眼,破碎的胸膛之中发出了宛如野兽的低吼。

    “不,我绝不会——”

    火水上涌,青年堕入金红炙热的剑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