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故人重逢
    萧夙墨瞳孔骤缩。

    皓骊剑,紫宸百兵榜排名第十二位,以乌金白银打造,刚劲有力,锋锐无比。

    其主凌苑,镇元大将军凌霆之子,八岁读遍兵书万卷,十岁入朝觐见献驻疆良策,十二岁便千里奔袭生擒敌寇,是紫宸千百年来最为风光的少年将军。

    因其年纪太轻,不宜封官授爵,恰逢天驰军惊蛰时分班师回朝,文昭帝便特赐“春神盛典”作为奖赏。

    大街两侧,人山人海。王公贵族高楼谈笑,名商富贾把酒言欢。华台之上,少年一袭银甲,自信潇洒,化满城风雨为一剑,正应“扶摇一念销春尽,锋折京都十四街。”

    江湖传言,白曦对此子的宠爱,甚至远超几位皇子。

    直至震惊天下的惊九之案爆发,镇元将军府一夜之间跌下神坛,昔日辉煌尽数湮没在了叛国骂名中。

    白清旭叹了口气:“老滑头告诉我,莫忆往事,未来方可明光烁亮。”

    “......可笑。”

    尸横遍野,满门问斩,容貌尽毁,隐姓埋名。

    对比来看,“莫忆往事”四个字,确然显得单薄可笑。

    他看向白清旭,不知怎的,突然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来。

    那是十六年前,他完成父亲布置的课业,上街替自家小妹购置周岁礼。

    彼时他还是凌府的小公子,世人眼中的小将军,只需他一声令下,便会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呈至面前。但对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的这个妹妹,凌苑显然不会这般敷衍了事,亲自前往司夏国寻了筐晶莹璀璨的金珠不说,还命东豫城的能工巧匠将其打造成了一条独一无二的祈福手链。

    不过显然,光彩夺目的物件极为引人注意。他刚接过手链,还没来得及捂热乎,便被一小毛贼反手抢了去。

    凌苑虽有武功傍身,但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少年,况且此时他正身处东豫城的闹市长街,若大肆追捕,恐会伤了无辜百姓,思来想去,只得先差人去寻,至于能否捉回,怕是大海捞针,白忙一场。

    “这位少侠,看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近日必定路遇不顺,不如瞧瞧我这符,买张回去避避霉运如何?”

    听得动静,凌苑回头,正对上街角一紫衣少年泛光带笑的双眸。

    少年面前摆满了卦旗罗盘,站在一破破烂烂的小摊前冲他招手。虽瞧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但那副模样气派,却怎么看怎么像是行骗多年的老手神棍。

    凌苑向来不信这些,冷冷瞥了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诶,留步留步!”眼见人要走,紫衣少年赶紧提高音量:“司夏的金珠确然世所罕见,不过既是送妹妹......”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猕猴布偶——布偶以金银双线交织缝制,一双眼睛亮如玛瑙,憨态可掬,脖颈处悬挂的金珠手链更是点睛之笔,衬得其栩栩如生:“凌小公子看看,此物如何?”

    凌苑微怔,望着对方洋洋自得的模样,旋即了然一笑:“早便听闻云天掌门座下弟子白清旭是个游手好闲的性子,今日得见,确然如此。”

    眼见被认出,白清旭也不装了:“承让承让。不过虽是游手好闲,却也替凌小公子夺回了手链。”他扬唇一笑,冲着凌苑伸出了个破破烂烂的碗:“这报酬嘛,小公子看着给喽。”

    小公子,萧公子。

    明明只有一字之差,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看向手中的藏银匕首。谁又能想到,它的前身会是那把浴血沙场的皓骊剑?

    就像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如今却只能躲在一张冰冷的面具下苟延残喘。

    沉默半响,萧夙墨突然道:“她很像小惜。”

    白清旭应声:“嗯,是很像。”

    “小惜若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见对方不作答,他又接道:“你护着她,是这个缘由?”

    白清旭悠悠道:“都说了,她欠我钱。”

    萧夙墨眸光陡然凌厉几分:“白清旭,你有事瞒我。”

    “怎么会。”白清旭摊了摊手,笑嘻嘻道:“你也知道我这人闲散逍遥惯了,有那藏事瞒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喝几壶好酒,观几处好景。”

    萧夙墨道:“既然如此,就老老实实滚回你的云天派。”

    “好啊,五十两,今晚就走。”

    萧夙墨转身欲走的脚步一顿,手中的藏银匕首瞬间出鞘:“五十两冥币,你倒不贪。”

    “萧公子若实在想给我烧点儿东西,那不如就烧黄金吧,好看。”

    萧夙墨却没有接话。

    “棋局已开,凭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若再坏我计划......”

    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离开。

    白清旭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蓦地笑了:“......也好。”

    暮光渐沉,东豫王城外围的千灯河畔,可见零零散散几艘游船缓缓驶过。

    紫宸七城,以东豫为宏,安阳为繁,临风为侠,灵州为秀,霜余为孤,莲峰为隐。

    至于那唯一以单字为名的素城,自惊九之案爆发后,便成了座荒无人烟,满目疮痍的死城。

    云天派远在灵州城,即使季音日夜兼程地赶路,待坐上由安阳城前往灵州城的客船也已是半月后。

    船舱中游人很多。季音回厢房整理好衣物后,赶紧出来找了个空位坐。

    毕竟司玄曾讲过,真正的江湖,往往藏于人言中。

    “你们有没有听说前些日子尊宣王越狱潜逃之事?”

    “哎呀,知道知道!你说这事儿也奇怪,一个被关在皇城天牢的囚犯,怎么能说逃就逃了呢?他就有这么大本事?!”

    “要我说,还是咱们这新皇帝心太软!顾念着兄弟手足之情,到底没有赶尽杀绝!这要换了我,直接铲草除根!哪能给这种狼子野心的东西留活路!”

    “是啊,尊宣王谁不知道,当年仗着文昭帝的宠爱,性张扬,行放荡,习挥霍,喜奢华,是诸皇子中风头最盛、名声最大的!留这种人一命,那不就是给自己埋了个祸患嘛!”

    “谁说不是呢!当年尊宣王得势,贤安王眼巴巴跟在他这个弟弟身后,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结果呢,嘿,倒反乾坤了!”

    “你懂个屁!人家尊宣王的娘是谁啊,当朝皇后!贤安王呢,亲娘病逝,不投靠皇后,不投靠尊宣王,哪儿能平安长大啊!你以为人家是真不争不抢?人家那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反正甭管怎么说,老子佩服他!”

    果然让她听到了点儿真东西!季音心头一喜,不动声色朝邻桌所在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尊宣王这么一逃,东豫城可就乱了套了!咱们这新帝登基登的匆忙,现在手底下用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朝政由左相把持,打仗又是夷光将军冒尖,可偏偏这俩人开始是跟尊宣王站在一边儿的!依我看,少不得要反!”

    “你快别说了,妄议朝政,当心掉脑袋!眼下光景,何止东豫城乱了套,连安阳城也乱成一锅粥了!听说那尊宣王的封地就在安阳城,此番越狱是打算回来召集亲信,聚财敛富,只待来日杀到皇宫呢!”

    季音抿了口茶——此话倒有些道理。这安阳城得益于西康河发达的水运,因而在紫宸七城中最为富庶,无疑是养精蓄锐,招兵买马的最佳选择。

    不过也因此缘由,安阳城的百姓贫富分化极为严重,权力亦集中在一些朝廷大族手中,否则也不会有“富家指缝油,穷户吃不愁”这种口水诗流出。所以就算尊宣王逃来了,也难说这些地方势力是否真的会为他所用。

    “唉,太平日子这才过了多久!十二年前闹出那么大场动静,死了那么些人,不就是这群有权有势的反来反去搞的嘛!你说说那镇元将军,先帝对他跟亲兄弟似的,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好好过日子不行吗!诶,结果人家偏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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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非得要反!连累整个凌家不说,害得九万天驰军也白白搭上性命!”

    “就是!这群人争来争去争个没完,苦得还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季音吃了块点心,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虽人生阅历不多,可此种类型的话本子却没少看。

    话本中讲,旁人的恩怨情仇,总会牵连许多无辜之人。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地来了,莫名其妙地应了,末了才发现,父与子间存冤债,兄与弟间如仇敌。

    突然,船舱猛地一震,碗碟碎裂声与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季音握住茶杯的手一顿,很是头大地叹了口气。

    如今客船走的这条河,正是前头提到的西康河——盐铁商贩船运交易的必经之河,亦是水匪肆虐,劫案频发之河。

    她先前倒是想过会遇上水匪,却不想这么快便碰上了。

    其实若只是些普通水匪还好,怕就怕遇上那种装备齐全,训练有素的水域势力。抢财劫色不提,哪怕是闹出人命,他们上面也有官僚势力相护,最终只能落得个草草了之的下场。

    不过季音倒不担心这些,官府之人不出面,正合她心意。

    好不容易遇上次练手的机会,可不能随便错过。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胡茬,提着砍刀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把拎起了坐在她邻桌的文弱男子,呲着一口黄牙凶狠发问:“想活命,就赶紧把钱都掏出来!”

    文弱男子抖得跟筛子一样,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两个钱袋。壮汉见状,夺过钱袋,文弱男子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一下便被对方甩飞出去,瞬间撞碎了两张木桌,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船舱中几个年纪较小的幼童,见此情形,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领头的壮汉青筋暴起,边吼边抬刀劈了脚下的木凳!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人群登时安静下来。小孩们的嘴巴都被身后的大人死死捂住,几个瘦弱的姑娘也边抖边躲在了家人身后。

    一旁几个水匪低头商量了些什么,开始挨个搜刮钱财,还对有些姿色的女子动手动脚。很快,两三个高出季音一头的壮汉便站在了她面前。

    为首那人先是打量了季音一番,兴许是觉得她模样尚佳,又是孤身一人,油腻腻的脸上很快便浮现出了让季音恶心的笑容:“小姑娘,一个人去灵州城玩儿啊?”

    季音听得胃里直倒酸水,攥紧拳头就要动手。但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来了试炼,断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于是她清清嗓子,接道:“是啊,几位大哥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眼神也越发大胆:“哈哈哈哈,跟哥几个一道去,想玩什么有什么!”

    不待季音答话,角落里一男子突然颤颤巍巍地冲了出来:“放......放了那位姑娘!有......有什么冲我来!”

    季音扭头——此人瞧着也就二十多的年纪,穿着一袭粗布长衫,头发干净利落地用发带绑起,除了被吓到打结的舌头和手里发抖的剑,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点儿本事的少年侠客。

    为首的水匪听得此话,怒目一瞪,气势汹汹走上前,一脚便踹掉了他手里握不稳的剑。

    布衣男子被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吓得不会走路了还是怎么,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却仍旧哆嗦着挡在季音面前:“你们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二字一出,不少水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谬的事情,放肆大笑起来。

    季音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哥,你还行不行?”

    他顶着一张白里透青的脸强撑道:“姑娘,你......你别怕!我是男人,我......我来保护你!”

    季音活动了下手腕,冲着对方咧了咧嘴:“行,那你靠里点儿保护,我怕等会儿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