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叫她的名字。
手心被人轻轻用竹板一样的东西打下来,可章序却感觉不到疼似的。
嗯?这是?
章序睁开眼睛,却见原先的黑暗之色已经尽数褪去。
眼前青山绵延万里,云雾缭绕,仙鹤齐鸣,山门前那几棵古树不知为何被挂上乱七八糟的血符,令人无端心尖一颤。
偶尔远处校场还有师兄弟们练功的霞光一闪而过。
这是……灵山宗门?
“阿序。”身后传来那道极深沉的熟悉声音。
章序转身望去,只感觉整个人都有些颤抖,“师父……”
凌虚轻笑一声,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下山一趟,还把师父忘了?”
“今晚前基本功练三百遍,晚饭前我检查。”凌虚摸了摸发白的胡子,又转身望向她,“对了,你师兄新练了符阵,刚好他昨日已回山来,你去看看吧。”
章序双手交叉行礼,“弟子明白。”
虽然章序从来对沈挚不服,可沈挚的符阵的确很强。
闭门造车的事她不会做。
只是刚抬脚要走去沈挚的精舍,却撞入不远处那青色袍子的男子眸中。
是沈挚。
那人缓缓向她走来,“此次下山游历,收获如何?”
说着递给她一杯清茶。
“你喜欢的雾山茶,配了金丝枣。”
章序接过,顺势在一旁的石凳坐下,眼帘缓缓垂下,“还好,一路而来有主动入的灵域,也有被拽入的局,很多东西……都是我没见过的,事实证明,血术的确有可取性。”
“比如?”沈挚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似是等着她的回答。
“被人弄死的狗、四分五裂的杯盏、烧成灰烬的帕子……还有,残肢断臂。”章序答道。
“至于血术,入灵时的确很快,尤其是造锁链强行连聚很好用,只是很容易令施术者力不从心,放血太多的话可致昏厥。”
沈挚眉头微微皱起,“你有过昏厥的情况?”
闻言,章序嘴唇微微抿了抿,“嗯。”
“我总感觉我肉身脆弱,取血时周身的血液总也不流通。”
“我给你带了个东西,或许可以缓解你的状况。”沈挚右手在石桌上画起来,不多时,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复杂的符阵。
“这是?”章序眉心跳了跳,“你不会想谋杀我吧?”
“想什么呢,我要谋杀你,师叔也不会放过我吧。”沈挚一边说着,一边不忘往里头注入灵力,“来试试。”
章序将信将疑地伸手过去,那符阵顿时萦绕起亮光来,那股力量的确温养灵体,可却总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波动。
像是里头加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望向沈挚,企图从他眸中读出什么来,可沈挚铜墙铁壁般像个没有表情的假人,章序也就歇了这心思。
“这个阵还不成熟,需要我每个月来加固一次,这半年你就尽量别下山了。”
沈挚这话半真半假,章序却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等反应过来时,沈挚已然起身离去。
那阵仍然跳动着暗暗的流光,章序的手放在上面。
一层淡淡的柔光下,章序只觉身体似乎较之先前,灵识更为稳固。
她抬眸向沈挚离开的方向望去。
沈挚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嘭!”
身侧不知何时抖落出来的符纸被风吹到一旁石阶上,径直将那石阶炸开个口子,碎石顿时四分五裂,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
章序轻轻阖上眼睛。
要命……要完。
那东西是她闲来无事反着研究的符纸,师父一直不许她瞎捣鼓。
也许现在走还来得及?
十六岁的章序还存着几分少年气,转身说走就走,头上飘扬的发带更添几分少年之气。
只是章序的法术并不弱。
相反,她此时的血术已然大成,法术亦十分狠辣老练,多少次独自入灵域都能快刀斩乱麻很快破局。
甚至和几个同辈佼佼者一同入灵域,其他人被束缚被困,她却能强悍地直接打破桎梏、冲出灵域。
久而久之也便声名大噪。
血术师章序其人,虽离经叛道、为人固执,可却法术超群、甩同辈八条街。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清冽的风夹杂着雨丝钻入她的鼻尖,她跑得极快,宗门门口守门的师兄弟见到她也来不及阻拦。
但百密一疏,刚跑到山脚下,身后却又传来那道慈祥却浑厚的声音,“去哪?”
章序头皮一炸,僵硬地转过头来,“师父……”
*
宗门大殿里,章序少有地规规矩矩跪在神像面前。
凌虚站在一侧,“你想干什么?”
“画符。”
“画符用反着画,还把宗门炸了?我可说过这符纸不许你再用?”
章序:“……说过。”
“跪满三日。”
凌虚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
大殿十分寂静,连一丝风声也无,只有灯花爆后滚落的灯油。
门口偶尔有脚步声走过,师兄弟们时不时往里间探头,而后窃窃私语:“听说是章师……又……炸了……”
那话断断续续的,章序也听不清,可也大致能猜出来他们在讨论什么。
无非毁谤罢了,她又不会少块肉。
只是多舌罢了。
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来人似乎低低咳了两声,嗓音略显严肃,“师叔择徒严苛,门下弟子多是克己复礼,你们就这般做他的弟子?安知是否不合格。”
“还有,章序是你们师姐,你们就这样议论她?”
那两个弟子像是声音沉下来,“沈师兄……”
“遥拜致歉。”沈挚冷冷开口。
章序抬眸望过去,有记忆以来,沈挚都是一副温柔细腻的模样,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没脾气,从未有过如此冷脸相对的神情,方才那语气像是高山寒雪般淬了几分冷意。
那两弟子向大殿作揖,“师姐……抱歉。”
章序没动,只是挪了挪打坐的手,“没事就出去。”
两弟子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逃出去。
雨还在下,雨势似乎愈发地大。
门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淹没在雨声中。
雨点跳动着连成丝线般的雨幕,斜斜地渗进来,缓缓将她的后衣摆打湿。
她微微挪了挪,丝丝凉意钻入鼻尖。
蒲团旁的烛火影子晃动着,被风吹着隐隐有吹灭的趋势。
章序想站起来去关门。
可转身却撞入一双平淡如无色琉璃的瞳眸中,那双眼睛格外好看,却像是蕴着化不开的古镜幽谭,不知为何,总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伤似的。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沈挚他……
雨丝仍然在迸溅着,跳入沈挚手执的油纸伞顶上,又汇成一条水流淌下来。
摔到门槛上的荷花雕刻纹样上,顿时碎成点点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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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章序站起身来望向沈挚。
“给你送点东西。”沈挚忽然收敛起来方才那抹若有若无的悲伤,轻笑着望向她,“雾山茶,加了金丝枣的,还有一些养身灵物。”
“桂枝?”章序接过那些东西,一眼看出那盒子里的东西。
这东西在灵山不少见,但成色这般好的桂枝怕是不好得。
只是,沈挚将东西递过去后默默地后退半步,半垂下眼帘,接着油纸伞微微侧身,“既如此,那我先回了。”
可空气中泛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章序盯着那桂枝细细地瞧,终于在末端一处极其隐匿的缝隙中找到一丝薄薄的血丝。
这是沈挚的血。
“等等。”章序叫住沈挚,手心托起一个光团来,不等他反应过来,迅速对着他施术。
沈挚身形一滞,敛眸低低一笑,“某些人确实慧眼如炬。”
“慧不慧眼不知道,你采药把自己弄成这样还妄图在血术师眼皮底下混过去,我看你脑子不大好。”章序回道。
一边手却加重力度注入灵力。
法力被源源不断地注入沈挚体内,直到再也闻不见那血腥气。
章序迅速收手,提着那些东西再次跪回去,头也没回,“你也别再来了,不是什么好地方。”
身后再次陷入长久的宁静,那人没说话,沉寂好一阵,像是已经离开一般。
若非章序一直没听见他抬步离开的声音,肯定也是以为他已经走了。
“还在这……”
“章序。”沈挚却突然打断她的话,沉沉开口,“如果让你放弃血术,你会愿意么?”
“我是血术师。”章序只回了一句。
那人没说话,空气又陷入一片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跳入门框,斜飞入殿中。
确实,功法都是自己于万千日月中辛苦琢磨出来的,春夏秋冬日月轮转,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练功打坐、校场试炼将少年锋利的棱角磨平,却又赋予她几分岁月奖赏。
去了血术,我将无我。
章序固执,这样的蠢话对着她问,怎么想也是蠢话一句。
沈挚轻声笑了笑,“好。”
他的声音化在沉沉的雨声中,渐渐模糊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盖过他的声音。
雨势更大,可那人临走前像是为她带上了门,里间却也逐渐温暖起来。
烛火摇曳,在地上映出昏黄的光。
好疼!
怎么回事?
身体像是被撕裂的疼痛,似乎灵魂被人剧烈撕扯一般。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耳边再次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章序的眼皮万分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试图想看一看来人是谁,可却被那人拥入怀中,带人几分清冽的寒意,混杂着殿中的暖流,从她身边涌过。
正想做什么,唇上却对上一片柔软的温热。
“章序……”
那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着,似乎试图安抚着她。
那张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周遭十分静谧,只有一阵花香混入空气中,温热的气息喷薄而出,唇上一片濡湿。
“章序……”
气息喘动愈发剧烈起来,章序只觉自己的气息也有些微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那人却极其温柔地抚着她,章序朦胧中睁开眼睛,沈挚的脸陡然出现在面前。
那张眉眼柔和的脸遽然间破碎,在她眼前崩碎成万千碎片,拼都拼不起来。
“沈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