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贱人打交道, 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要是能直接动手,就不要多费口舌。
副尉显然吃了一惊, “啊?大娘子说的,是早前的太常寺白少卿?”
苏月说对,“就是他。我与他有私怨, 今日一定要让他受些教训。”说着看了副尉一眼,“怎么, 揍人的事, 缇骑不干吗?”
校尉忙说哪能呢, “缇骑戍卫紫微城, 虽说是陛下的私人禁卫,平时还讲求些体面,可一旦受命,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小事,更别说揍人了。”横肉满脸的五官, 努力挤出了和善的笑,“尤其末将知道, 大娘子与陛下是自己人, 陛下的禁卫, 不就是大娘子的禁卫吗。您放心, 日后有差遣, 压根不用出示陛下私印, 末将等只要认准大娘子这个人,准错不了。”
苏月头一回体验到了特权的快乐,难怪天下人都想做皇帝,做了皇帝就是好, 只要一声令下,就有人为你肝脑涂地。自己拐着几个弯呢,都能沾上这样的光,好像这上都,也没有初来时候这么让人难以适应了。
反正就是典型的没良心,要是让乾阳殿里那人知道,选郎子嫌弃他不够成熟稳重,利用起他的权力来得心应手,肯定会阴阳怪气嘲讽她一通。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一心只想找白溪石讨公道,苏意就算再不成器,女郎莫名其妙怀了孩子,得不到应有的关心和照应,就是这个闯祸的男子该死。
因此马车到了廪牺署门前,她从车上下来直接闯入了官署。白溪石这时正与手下商议公务,见她带着一帮缇骑冲进衙门,不由有些慌张。
“辜娘子怎么来了?”
苏月没有应他,对副尉使了个眼色,一众缇骑如老鹰捉小鸡一样,抓住白溪石的衣领拖到院子里,然后摆开阵仗一通狠揍,揍得白溪石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廪牺署的属官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劝阻,毕竟打人的是缇骑,就算不问情由,也一定师出有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上司挨完揍后,壮着胆子过去搀扶。白令给打得找不着北了,站也站不住,顺势就要往下出溜。左右得用力架住,才能避免他瘫倒在地。
苏月看着这面目全非的伪君子,终于觉得出了口恶气,这回不单是为苏意,更是为了刘善质,和一众被他欺骗过的女郎。和这种人打交道,就得先狠狠捶上一顿,捶掉他身上的油滑,他才能老老实实和你说话。
“白令可是觉得我很好糊弄?我领教过你的巧言令色,上次也同你说过,你要是不守信用,我定会收拾你。三日了,你递交太常寺的文书在哪里,为什么半点踪迹也没有?苏意等了你三日,日日心事重重,今早出门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你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白溪石那肿成了一道缝的眼睛,在听说苏意小产之后,猛然睁大了一分,连咳带喘地说:“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忙,一时没抽出空送过去……文书我已经写好了,真的。”
苏月哼了声,“你不是忙,你是下不了决心,想再拖延一阵子,看看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你。这下好了,如你所愿,你还犹豫吗?白令,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你都给贬到廪牺署来了,再也没有欺凌乐工的机会了,仍旧不收心,难道等着冯大人给你官复原职吗?你看看,我们原本可都是老实纯良的女郎,被你逼到这个份上,都是你的错。如今你到底打算怎么选,是宁死也不愿意给苏意一个说法吗?既然这样,那我就把你扭送到大都府去,告你个□□乐工的罪,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一旁的缇骑们到这时才明白其中缘故,副尉叫嚣起来,“好个牲口,竟这么不要脸!大娘子要是早说,咱们不拆掉他几根骨头,便宜了他。您说吧,要不要让他后悔来了世上一遭,若要,我们现在就把他变成母的。也别去大都府了,直接把他扔进蛮子营,让他拿后半截来赎罪吧。”
这个好主意,成功把白溪石吓傻了,他声嘶力竭说不,“辜娘子,我错了,我不该三心二意,不该拖延时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过,一定八抬大轿迎娶苏意,给她一个正经的名分。”
苏月听完笑了,“看来不挨一回揍,你就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白令,我是个得势便猖狂的人,不单现在看着你,日后也会看着你。你要是对苏意再做出任何不公的事来,我还让人打你,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白溪石已经不想再反抗了,颓然点头,唯唯诺诺地说:“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好,苏月便不再和他啰嗦了,转身走出了廪牺署的大门。
副尉啧啧,“这样的人,还要来做什么,嫁个贩夫走卒都比嫁这种人强。”
苏月叹了口气,“愿打愿挨,我也做不了主。”
副尉沉重地点了点脑袋,提醒她眼下有要紧的问题亟待解决,“今日教训了渣滓,虽然很解气,但大娘子别忘了他是朝廷命官,身上还有品阶。在还未定罪的情况下,我们滥用私刑揍了他,要是被人参到陛下面前,恐怕陛下不知内情,会误会了大娘子。与其让人背后上奏,不如主动向陛下说明情由。我等是不值一提的人,只要陛下这回不怪罪,往后我们听从大娘子差遣,哪怕理不直,气也壮。”
这个道理苏月是明白的,白溪石原先是四品的少卿,被扔到廪牺署做了令,官降一级,却也降得有限。他们这群人气势汹汹赶到官衙,二话不说狠狠把他揍了一顿,未必不会激发出御史的兴趣,明日早朝弹劾她一通。自己破格做了梨园使,毕竟有权无名,上不了朝堂,无法为自己申辩。要是提前去面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明白,那么就算闹上朝堂,皇帝陛下也会为她开脱的。
打定了主意就实行,苏月道:“副尉说得很是,等我把手上的事处置好,便即刻入宫面见陛下。”
马车急急赶回圆璧城,回去先见了苏意,对那个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的人说:“已经和他商定了,他会尽快向太常寺递文书的。”
苏意惨然望着她,“有孩子作为底气,他尚且推脱,这回连孩子都没了,他真能答应吗?”
苏月道:“他若是不答应,我过两日再去找他。到时候你就别指望和他有结果了,这人不想娶你,你强嫁也没有意思。”
苏意仰在枕上,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强求了,害人害己。”
苏月心道这只是你偶尔的清醒,等过了一炷香时间,你就又发癔症了。
果然料得没错,甚至还没用上一炷香,苏意就已经想开了,“大概这就是我的劫数吧,老天注定的姻缘,没有半分退路。”
苏月忍不住撇嘴,老天爷得有多闲,才来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自己是没有办法,才被逼着掺合进来,要是能够,这个堂妹她都不想要了,赶快收拾起来,把她扔出去吧。
“总之你先养身子。”她糟心地别开了脸。
肚子还没显的时候,遮掩遮掩没人知道她怀了孩子,结果现在一小产,纸还包得住火吗?这个苏意,总有本事让一切一败涂地,自己是不能再面对她了,多看一眼,都有被气晕过去的可能。
转身走出小和春,看看时辰,她该去领罪了。穿过长廊的时候,闻见隐约飘来的烤饼香气,知道厨上又有新饼子出炉,便去包上一份带着。礼多人不怪,空手认错有被骂的可能,拿吃的堵住他的嘴,他就顾不上了。
回到官舍,七拐八弯找到那道小门,钥匙她是随身携带的,倒出来就能开门。迈上巷道后,回身再把门插上,这南北笔直的路,两侧虽有高墙壁立,但走在里头不担心中途遇上人盘问,实在省心省力。
只不过盛夏炎炎,日头照在身上发烫,她得尽量挨着西边的墙根儿走,才能走在阴凉底下。等南北直道走至尽头,左转进入陶光园后夹道,往南一转就是徽猷殿了。
她从小宫门上突兀地蹦出来,吓了值守的内侍一跳,两眼怔怔地望着她。
她温和地笑了笑,“中贵人,吃饭了么?”
内侍又怔怔点头,“娘子吃了吗?”
苏月说吃了,掖着手道:“我来向陛下问安,走得匆忙,还没通禀……陛下在徽猷殿吗?”
宫中办差的都是人精,他们深知道这位娘子与陛下的渊源,哪个也不能为难她,忙道:“今日安西大都护应召入京,陛下恐怕正忙政事。要不娘子直去乾阳殿吧,奴婢找人送娘子过去。”
苏月道好,跟着去了乾阳殿。那地方是皇帝专用以务政的地方,比之后面的徽猷殿要庄严许多。上回来时,是淮州在廊上接应,这回多出了许多生面孔,看上去都是颇有品级的内监,站在那里冷眉冷眼,像庙里的四大天王。
好在再威严的人,也讲人情,看见她身上的公服,那些大内侍便知道她的来历了,领头那个上前来行礼如仪,“娘子安好,卑下万里,是乾阳殿内侍总管。娘子可是来求见陛下的?陛下这会儿正忙,且在偏殿稍待片刻,等……”
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禁卫拖拽着一个身着铠甲的人从大殿里出来,那人一脸激愤,高声申辩着:“陛下,臣对陛下赤胆忠贞,苍天可见……”
可惜没有机会多言,很快便被强行押走了,紧接着传来杯盏砸碎的声响,“哐”地一声,吓得廊上的内侍脸色发白,纷纷垂手退到了一旁。
苏月心头也直蹦跶,平时的权大看上去极好说话,让她忘了他是皇帝。乾阳殿是他驾驭天下的场所,自己到这儿求见,是不是来错了?早知道就该夜里去徽猷殿,人越少,越好商谈。怪自己太心急,正撞上他大发雷霆的时候,这下子可完了,别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吧!
她胡思乱想,侍立的内侍也不敢出声,只是一味向她比手,把她引入了偏殿。
苏月拘谨地坐下,膝头上放着油纸包,炉饼的热量源源烘灼着皮肉,好像也感觉不到烫了。隔壁大殿里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全是要紧的国家大事。她虽听不太懂,但知道皇帝正与臣工力争,要不顾礼法,打破那些千百年来的痼疾。
一个王朝,有不畏强权不惧生死的臣子,才是盛世的象征。皇帝震怒之下,又有人丢官罢爵了,但这回不需要人动手,一个两鬓已有霜色的朱衣大臣脱帽跣足,大步流星从殿里走出来,连头都没回一下,昂首挺胸往宫门上去了。
苏月抚抚胸,心想吵得不可开交啊,自己就别往枪头上撞了吧!于是站起身,对边上的大内侍道:“万总管,我也没有太过要紧的事,陛下正忙,我就不叨扰了,下次再来好了。”
可她要走,万里却不让,“娘子前来谒见,自有御前的人进去通传。陛下已经知道娘子到访了,您来了又走,不与陛下请安,卑下等不好交代。”
没有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又坐回去,两眼茫然望向殿外潇潇的天,心惊胆战等待召见。
正殿里君臣的博弈持续了很久,苏月觉得每一刻都极其漫长。她自小是在温软的环境里长大,阿爹鲜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听见权大严厉的口吻与嗓门,她就觉得自己死了半截。
现在细想想,得罪过太后和皇帝,居然还能无惊无险活到现在,何尝不是老天眷顾。若是照着常理,开国的皇帝哪有时间与你温情小意,逮住了扔上床临幸,然后又丢到一旁弃如敝履。一个没有足够手段笼络君王的笨丫头,必定凄凄惨惨度过余生,哪能穿上定制的公服执掌梨园,在这煌煌的紫微城中任意来去。
手指扣着油纸包上的细麻绳,简直忍不住要向天参拜,感谢自己一切安好,家人在姑苏也都安好。正唏嘘的当口,见正殿里有人出来,官员们沉默着,低头走过了廊庑。
苏月打直脊背,料想皇帝陛下快要召见她了。可是等了良久,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国用和淮州都未出现。
她不由彷徨,迟迟望向万里,万里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悄悄上正殿外看了一眼,回来后默然摇头,让她继续等着。
苏月偏头盯着案上的线香,整支都烧完了,又过一会儿,才见国用从门上进来。
她心有戚戚,压声道:“班领,要不我回去吧,今日不宜面圣。”
国用眨了眨眼,“黄历上写着诸事大吉呢,娘子快随我来吧……油纸包儿里装的什么?别忘了带上。”
苏月只得咬牙跟国用进了正殿,正殿幽深,两侧立着一对祥云香筒,正缓缓散发稀薄的烟雾。皇帝坐在案后,垂眼肃容翻看奏疏,就算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一下眼。
苏月瞅瞅国用,不知如何是好。
国用右手藏在左袖底下,挤眉弄眼朝上指了指。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吸口气壮起胆,亮嗓唤了声“陛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发声的缘故,她拿捏语调出了点偏差,那一声听上去像猫叫似的,居然有股娇嗔的味道。
皇帝翻奏疏的手顿了顿,终于慢慢抬起眼。然后视线往下一转,落在她手上,启唇问:“带的什么?是吃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妙,把一切不安都化解了。苏月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己懂得人情世故,小小的一个伴手礼,能帮她捡回半条老命。
忙说是,蹀躞着小步上前,把油纸包提溜起来晃了晃,“刚出炉的云头饼,卑下来时想着给您带一些。不过好像时候太长了,已经不怎么暖和了……”
皇帝把案上摊得到处都是的奏疏往边上推了推,腾出地方让她摆放,蹙着眉嘀咕:“骂了半日,肚子都饿了。”
苏月说正好充饥,展开油纸包,把饼子送到他身前。内侍预备的饮子也送来了,同来的糕点没有了用武之地,又给悄悄撤了下去。
他低着头慢慢地吃,看上去还是气鼓鼓地。苏月便把饮子往前推了推,“喝口茶,别噎着。”
皇帝看看她,复又叹了口气。
苏月道:“您今日气大发了,卑下站在这里有些害怕,要不我先回去吧。”
能在陛下气头上添柴火,根本就是恃宠而娇啊。边上侍立的人额头冒汗,眼皮直蹦跶,不想陛下似乎早就习惯了,反倒安抚了她一句,“帝王威严用以震慑臣工,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可怕的。”
苏月试探着问:“那您为何隔了那么久才召见卑下?卑下以为您不想见我,恨我来得不是时候。”
对于皇帝来说,她哪时出现都是好时机,就没有不好一说。
一个饼子吃完了,他抿了两口茶,这时也有心情挤兑她了,没好气地说:“立时召见你,火气还没散,你来必定没好事,难道上赶着挨骂?”
所以陛下真是太为她考虑了,苏月竟有些感动。心情不好自己消化,天底下哪来这样的有道明君!
于是谄媚地笑了笑,“今日发生了一些小事,迫不及待想与陛下分享一下。”边说边又取了个饼子送上前,“再来一个吗?”
皇帝摇了摇头,“梨园的饼真难吃,朕咽不下去了。”
苏月忙道:“那下回卑下亲手给您烤,杨花参饼,夹一寸厚的肉馅儿,成吗?”
皇帝便有点高兴了,“果然还是辜娘子深得朕心。”
真的,陛下说出这番话,两掖站班的内侍都快哭了,庆幸还好有辜娘子,否则他们这些人不知要提心吊胆多久,出点什么差错,兴许脑袋就搬家了。
知情识趣的国用搬来了杌子,“陛下,小娘子先前崴了脚,赏她坐下吧。”
苏月诧异地回头,换来国用小眼乱眨。
反正这话不论真假,皇帝没有不准的,只是嫌弃地打量她,“平地走路都能崴脚……哪块砖绊了你,朕让人把它碾平。”
苏月提着袍子坐下来,摆手说没有,“就是天热,脚下糊涂了。”
皇帝的挑剔更明显了,“哪里是脚下糊涂,朕看你是脑子糊涂。”嘴里说着,要去查看她的脚踝,“哪只脚扭伤了,要不要传御医?”
正经的女郎,哪能随便让男子看脚。苏月往后缩了缩,“早就不疼了。”忽然心血来潮问他,“陛下,是不是因为您家只向我家提过亲,所以您才待我特别好啊?”
皇帝也没多想,随口应了句,“愿得一人心,免得老相亲。朕也没有多喜欢你,只是怕麻烦,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