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兄一吼, 三房夫妇都有些慌,面面相觑地嘟囔:“这是做什么……都是至亲的骨肉,见我们落了难, 就这么埋汰人……”
辜祈年压根不听他们说什么,大步流星穿过了庭院。
三房夫妇还是不死心,不敢再去触怒长兄, 期期艾艾地唤阿嫂,“这事难道不能打个商量吗, 苏意再不成器, 终归是自家的孩子, 总不能看着她抬不起头来。”
辜夫人平时身体不好, 也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因此三房夫妇就调转枪头盯准了她。
辜夫人还是十分温和的,毕竟刚到上都,一家人和睦最要紧, 便心平气和道:“哪里就抬不起头来了,苏意的郎子不是个四品官吗。早前咱们在姑苏, 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不屑与我们结亲, 如今到了上都水涨船高, 怎么反而叫起屈来?”
三夫人支吾了下, 难堪道:“好好的少卿被贬到办理祭品的衙门, 不是明摆着受人排挤了吗。我们见过了郎子, 他也同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那些关于他的不实传言,从来没有证据,都是受了个别人的诬陷, 才把他害得声名狼藉。阿嫂合该见见他,真是好端端的人才样貌,哪里像苏月说的那么不堪。”
辜夫人敬谢不敏,“你们会亲,我就不凑热闹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亲戚们也不会过问,日子是他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过得舒心就行了。”
三夫人说:“正是不能舒心么,郎子的名声不清不楚,这婚成得多窝囊。要是能官复原职,也算是正了名。”
辜夫人发笑,“你们如今的心气是越来越高了,官场上的事,也是说干涉就干涉的。”
辜颂年道:“这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吗,你们苏月将来随王伴驾,自己有了出息就不管堂妹,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话终于触了辜夫人的逆鳞,她立时拉下了脸,寒声道:“苏月何时说要随王伴驾了?我们自家的事,自家都不知道,你们要是敢胡乱宣扬,我可饶不了你们。”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苏意的供状,鄙薄地扔到了他们面前,“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瞧着都脸红。自己不尊重,硬让别人抬举,还有这样强逼人的?我家本也有为难之处,你们跟着来上都,福你们享了,人情我们欠着,也算仁至义尽了。若再贪得无厌,往后大可不必来往,苏意的昏礼我们也不参加,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他们这里还在说话,听见了内容的辜祈年举着戒尺,从前厅追了出来,横眉怒眼道:“一家子丧良心的东西,不想着如何立足,如何自强,整天弄这些歪门邪道。阿爹阿娘虽不在了,还有我,今日就让我这做兄长的狠狠教训你!”
说着扬起戒尺抽打上去,啪地一声,放炮仗一样,打得辜颂年直蹦起来,“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打我!”
辜祈年道:“就算长到一百岁,不长进就该打。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苏意半个字,她早前在梨园怎么害的苏月,我还没与你们算账。若是非要自讨没趣,这门亲戚往后就断了,你家儿女的事,再不与我们相干。”
辜颂年没有了还口之力,被打得满院乱窜。三夫人惊惶地缩在一旁,直等到大伯撒够了气,才敢上前阻拦阻拦。
其实三房一向对大房心存畏惧,但由来这么胡搅蛮缠过来的,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忽略了一点,大房夫妇什么都能忍,唯独牵扯上了苏月这块心头肉,是半丝半缕也忍不得。以前不过是打打秋风,为了三瓜俩枣闹上一闹,钱自然就来了。这回闹得过分,讨起官来,一顿竹笋烤肉加深印象,一切念想就此断了,就再也不敢胡乱惦记了。
“别打了……”辜夫人掖手站在一旁只动嘴,“三郎知道错了。”
辜颂年想溜,又被拦住了去路,打得没计奈何只得认错,“阿兄……哎哟,阿兄,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求阿兄手下留情。”
辜祈年打得手酸,方才撂下戒尺,“苏月是女郎,打白溪石得叫上缇骑,我这阿爹却不一样。你要是再敢寻死,我就打你个皮开肉绽,打完了叫人押你回姑苏,从今往后族中人人对你们避如蛇蝎,我看你们怎么办!”
辜颂年这回算是彻底老实了,臊眉耷眼嘀咕:“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以后我再不提苏意还不行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有旁的儿女要操心,不能为她一个,弄得族中人都不来往。”
辜祈年没好气地一哼,“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见还未彻底昏聩。”然后板着脸往边上一站,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
三房终于垂头丧气离开了,辜夫人这才道:“一点情面也不留,可是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辜祈年道,“别说苏月帮不了他家这个忙,就算能帮,也断不可帮。他们家的污糟事一出接一出,今天帮完了还有明天,谁耐烦和他们纠缠一辈子。早前我是极不愿意带他们一同入上京的,要不是他们日夜守在门外,早就半夜里悄悄搬家了。”
那倒是,辜夫人想起那时,实在又气又好笑。家里的铺面和房产要处置,难以暗中进行,被他们得知了,他们卖房卖得比他们还快。然后一家一当全装上马车,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巷子里,主君晚间出门办事,猛不丁见三郎跳出来叫阿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在他们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只得不情不愿带上他们。
其实心里早有预备,日后少不了麻烦,但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苏意大了,要出阁是理所应当,然而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郎子,乍然听苏月说起,实在把人吓得不轻。
反正三房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多想的,辜夫人愁的是自家的事。
“明日苏月能回来吗?要是回来,陛下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
辜祈年看着檐外的长天,也有些发愁,“咱们收了房子和铺面,诚如把女儿给卖了,我浑身上下都透着难受。这两日细想了想,要不然把手上的钱财全拿出来吧,房子和商铺权当咱们买下来的,这样也不必受制于人,你看怎么样?”
辜夫人思前想后,很是为难,“光是咱们一家好办,这不是全族都来了吗,咱们这点钱财哪里够使。再说你有钱也没处送,难道还能装了箱子运进宫去吗?敢堆到人家面前,不怕人家砍了你的脑袋?”
就是说前怕狼后怕虎啊,辜祈年惆怅地瞅瞅妻子,长叹了口气。天降横财是好事,但若是降得太厉害,也让人发愁。
转头四下打量,他又问夫人,“你不觉得这宅子太大了吗?占了半个永丰坊,怕不是和王侯的宅院一样,咱们什么身份,能住这等宅院?”
辜夫人说是,“那咱们就住半边吧,东面的院子辟出来,万一哪天陛下来了不肯走,也好有地方安置。”
辜祈年挠了挠头,“不曾谈婚论嫁,不便相留吧。”
“你是死脑筋么,都这样了,还啰唣什么。”辜夫人道,“苏月的卧房安排在最西边,当间隔着我们所有人的屋子,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怕什么。”
辜祈年立刻顿悟了,“这个安排很是妙,既不得罪人,也能保全苏月。”
那是自然,都是累积经验想出来的好办法。
当初她与苏月的阿爹定下亲事,因她家住钱塘,苏月的阿爹每次来送节礼,都被父母留住在家里。渐渐熟络,渐渐两情相悦,不要怀疑一个谦谦君子背着外人时有多不要脸,“想你想得睡不着”,时有发生。所以为了同样的闹剧不在女儿身上重演,作为过来人的阿娘必须防患于未然。杜绝晚间防备最弱的时候,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
夫人一副笃定的样子,看得辜祈年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一切按照夫人的意思行事就对了。
永丰坊里忙着布置院落,梨园之中也正紧锣密鼓地预备迎接中秋大宴。
这是开国后的头一个中秋,是继正旦之后最盛大的一场宴会。梨园各部都精心准备了表演的节目,不单有大乐法曲,更有歌舞和百戏杂技。
不过这次的庆典不在西夹城中举办,而是搬到了圆璧城以东的含嘉城内。那是个更有文化气韵的所在,各大藏书馆都设立在那里,就连翰林院选拔官员,都是在那里举行的。
照着皇帝的说法,中秋所有的欢愉都是梨园子弟提供的,他们不再是任人取乐的玩物,他们是日后推动礼乐的中流砥柱,理应受到重视。含嘉城是选拔翰林的地方,将来也是梨园选拔一等乐师的地方。
人有了进取心,才能推动自身技艺更精进,苏月打算每年立春和霜降这日,对梨园子弟进行考核,晋升一二等者,由大府增发相应的俸禄。乐工的地位不断抬升,虽然有点费钱,但皇帝觉得很好,是利在千秋的举措。因此即便尚书省合议时有诸多争执,最后他还是力排众议,确保了苏月计划的顺利实行。
不过梨园使此人,得寸进尺是铁打的事实,趁着大演开场之前,进来回禀的这一小段时间,又向他提出了个维护乐工权益的好主意。
当然,并非直撅撅空口白话,她还是很讲策略的。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点心盘,像个人形架子般躬身承托着,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轻声细语道:“陛下,请用果子。”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次她八成又有什么馊主意,要让他豁出去为她完成了。
犹犹豫豫的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朕不饿,不吃。”
苏月赧然笑了笑,“吃不吃臣都要谏言的,陛下还是先垫垫肚子,听臣慢慢回禀吧。”
皇帝算是对她无话可说了,“你每次见朕,只能谈论梨园吗,就不能说些私事,比方家里准备设宴款待朕之类的?”
苏月略心虚了下,居然发现真的没人想到过这一宗。
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得搪塞过去,便随机应变道:“家君同臣说过想宴请陛下,但臣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毕竟陛下的安全为上,臣得确保万无一失,才能邀陛下驾临。”言罢又堆起一个笑,“陛下,还是听听臣要禀报什么吧。”
皇帝别开了脸,“今日中秋,朕要过节,什么都不想听。”
看来赔笑脸没用了,讲点实际的吧。于是双手承托着事先准备好的铜钱,小心翼翼送到他面前,“这个谏言很要紧,万望陛下成全。”
铜钱都出马了,一切也不是那么难商量。
皇帝云淡风轻地捏起了那枚钱,“辜大人,这是第五枚了。朕发现凑齐十枚好像不是什么难事,反而是你,特权可要省着点用啊。”
苏月则认为十枚之后又是一个新的周期,他也没说只替她办十件事。大不了他集满十枚,自己满足他一个愿望,还愿之后一切再从头开始,周而复始,可以生生不息。
不过事实还是得阐明一下的,“请陛下明鉴,臣从来不曾谋过私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乐工们请命啊。”
那倒是事实,皇帝牵了下唇角,看在铜钱的份上放了软话,“说吧,这回又要求什么?”
苏月恭敬地说:“朝廷不是放了恩典吗,恩准前朝的乐工返回故里,可是真正回去的人寥寥无几,不单是因为战乱过后家中没人了,更是因为回去之后没有生计。陛下是仁君,既然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能授人以渔?给还乡的乐工们一些倚仗吧,譬如让当地官衙给予优待,做生意谋生的减免税负,凭借技艺立足的有优先献演的机会,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蹙眉叹了口气,“你的心是好的,但却想得不长远,乐工们抬价拿乔的事才过去多久,你全忘了?朕知道经历了前朝的老乐工苦,可民间靠杂乐糊口的艺人就不苦吗?乐工还乡后事事有优待,难免有霸市的隐患,到时候你我鞭长莫及,官府又不敢上报,吃饱一人饿死了十人,朕问你,怎么办?”
苏月怔住了,细想之下大觉羞愧,“我只关心乐工的生计,忘了兼顾民间乐人的利益了。”
皇帝轻摆了下手,“你原本就只需关心梨园子弟的疾苦,梨园之外有朕,朕替你想到就是了。”略沉吟了片刻才又道,“让州县府衙扶持,减免税负可行,公务需要礼乐时,也可以优先以乐工为重,但民间的婚丧嫁娶,须得容许百姓自行选择。朕相信若价钱公道,技艺超群,自然能有一席之地。朕可以给予优恤,但不能搅乱当地的行市,所以这枚铜钱,朕还能留下吗?”
正常谈论政务时的权大,实在很有帝王威仪。他想的远比苏月多得多,让她自惭形秽,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他朝她递出了铜钱,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她,苏月最终伸手推了回去,“还是留下吧。陛下说得很对,事事都要讲章程,我也不能求得太多太过分。您答应减免税负,单这项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他们回去若是要开办乐学,比起别人会轻松许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皇帝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安理得收回铜钱,庆幸地说:“还好你讲理,朕没有看错人。”
苏月嘟囔着瞥了下他,“我一向有大局观,陛下可别……看人低。”
皇帝惊诧,“你又在偷着骂朕?”
人嘛,定会有脑子跟不上嘴的时候。脱口而出,来不及补救,赶紧想个别的办法周全吧,苏月忙靦脸笑道:“节后我要回去与家人吃团圆饭,您可要一道去?”
皇帝终于熨帖了,团圆饭啊,叫上他,意味着什么?
庄重的陛下恨不能立刻雀跃着答应,但还在为面子作最后的挣扎,抬高下巴道:“你求朕一块儿去?朕还得考虑一下……”
苏月点点头,“考虑吧,那臣就先告退了。外面还有一大堆事要忙,陛下过会儿就看我们的吧,如果觉得不错,一定要叫个好啊。”
她急匆匆说完就出去了,殿中的人来不及最终表态,很有些担忧,担心她误会他不答应,就此放弃了。
那厢文武大臣都入殿敬拜,太后领着命妇们也到场了,众人纷纷在自己的座次上落了座,好戏就要开场了。
德阳殿前的广场上架起了好大的天幕,梨园女郎对美的追求已臻极致,提前在舞台中央用七彩的石头铺好莲花纹,供胡旋舞者腾挪旋转,展示技艺。
一百二十人的舞乐史无前例,令人震惊赞叹,这次所用的曲乐也是头一回听到,一段大曲一段小调,有江南的婉约,也有塞北的雄壮。也许不通音律的人只能听出好不好听,热不热闹,但对皇帝来说,能够清晰分辨出五旦七调和十二律。
搁在膝上的手几次想抬起来相击,都因后面有更意想不到的乐律而作罢。心潮澎湃,目光追随着坐在角落里抡指拂弦的女郎。这场大曲盛宴是她领头操办的,但她并不执着于让自己出风头,反倒掩盖锋芒,把机会让给了其他乐师。
这得是多高尚的情操啊,皇帝心想,符合国母的一切标准。而临座的太后,也定是这样认为的。
“好曲,好舞……”太后与几位王妃偏头说话,“早前梨园一板一眼的,奏的那个法曲,我听着都想睡觉。如今再看,嗳,那孩子真有两把刷子。陛下头前和我说起,我还觉得她管不了偌大的梨园,不想今日真刀真枪,才发现没人比她更合适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知道太后对辜娘子怎么看怎么喜欢,简直巴不得昭告天下,都来看看这准儿媳是不是德才兼备,足令天下女子景仰。
外命妇们其实也曾动过把娘家女郎送进宫的念头,无奈前有十二侍做榜样,这事儿现在成不了。或者再过一阵子吧,等陛下和太后兴头过了,天底下还有不设三宫六院的皇帝?
反正大家现在只盼着赶紧把名分定下来,了了太后的心愿,于是闲谈之间同太后提起,“辜家一族入上京了,就住在南市永丰坊。听说府邸和商铺都是陛下赏赐的,可是打算聘皇后了?您怎么半点不同我们透露?”
太后困在掖庭,消息不怎么灵通,这事皇帝居然没同她说起过。难怪上回言之凿凿下保,明年立春之前会有说法,敢情把人家全族都弄到上都来了,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照理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身居高位面子为重,然而太后并未觉得儿子此举不值钱。在她看来男子为了娶妻,厚着脸皮不计前嫌,那是旷达的表现。
老母亲觉得很欣慰,语调里充满愉快,抚掌说:“人都来上都了,好得很!珍珠,安排下去,中秋一过找个机会,老身要亲自会会辜家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