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皇帝才知道, 原来老岳丈把家里的男丁都罗列了一遍,并不是随意说说的。
他的这个院子坐落在整个宅邸的最东边,从那里出来, 想抵达苏月的闺房,其中相隔着所有人的卧房。
皇帝陛下表示,自己每每批阅奏疏到子时, 今日时候还早,有点睡不着, 打算边赏月边散步。结果他途径第一个庭院的时候, 辜家大郎出来了, 笑着朝他拱手, “这么晚了,陛下还不就寝吗?”
皇帝神情很坦荡,“朕让人安排下这个宅子,却一直没来过内院,难得有机会, 四处看看。”
大郎很殷勤,“卑下陪陛下一程吧, 正好向陛下介绍介绍。”
皇帝忙说不必, “消消食而已, 不必相陪。”
辜家大郎听了, 深深朝他作了一揖, 退回去了。
皇帝暗暗松口气, 再往前,结果辜家二郎又从院门上出来,恭敬地拱起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心说好似鬼打墙, 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在辜府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只得放稳心态,平和地解释:“消消食,不必相陪。”
辜二郎好像有些不解,但还是温存地道了句,“时候很晚了,陛下早些安置吧。”说完也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皇帝看着这关卡重重的大宅,不由感到惆怅,转头问国用,“在他们眼中,朕是不是有点古怪?半夜不睡觉,到处乱溜达。”
国用掖着手道:“都是过来人,辜家的郎君们一定能体谅陛下的。陛下龙马精神,正值盛年,又没娶亲,辜娘子就在不远之处,夜里睡不着很正常。”
皇帝蹙起眉,“他们当真能体谅?”
国用说是,“大家都年轻过,他们不光应当体谅,更应当深感荣耀。”
皇帝点了点头,举步再要往前,不知怎么又有些踌躇了。
“前面会不会是三郎的院子?”他心里没有底。
国用往廊道尽头看了眼,歪着脑袋说:“这处宅邸也是奇怪,院落像女郎脖子上的璎珞,靠游廊穿起来。”
皇帝心想真是太难了,当初攻打上都都没这么难。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再往前探一探吧,遂鼓起勇气又走一程。果不其然,老远就看见了在廊上徘徊的三郎,三郎说真巧,“陛下也被蚊子咬得睡不着?”
皇帝的笑容这回真有些挂不住了,巨大的挫败感瞬间笼罩住他。他想好了,以后若是万人之上太久,过于狂妄了,就到辜家来走一遭,保管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
“八月里的蚊子,还是这么恼人。”他皱着眉说,“朕闲逛半日,正要回去,你也早些睡吧。”
他转身原路返回,陪在一旁的国用问:“陛下就此放弃了?”
皇帝的侧脸看上去很不快乐,冷声道:“朕再往前走,就该遇上辜员外了。”
那倒是,为了避免更大的尴尬,还是知难而退吧。毕竟熟悉地形用过了,消食用过了,蚊子多也用过了,接下来总不能说梦游吧!
往回走,每一步都走得不情不愿,皇帝气恼道:“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朕,有点过分了。”
国用心道人家八成也没想到,防备居然起了效果。若是陛下没想夜会女郎,就不会觉得人家过分,国用是擅长反思的,所以才能在陛下跟前长期服侍。
当然实话总是不太好听,还是得方方面面周全。国用想了想道:“其实陛下不该着恼,反倒该为女郎高兴。辜家上下是当真爱重女郎,越是层层阻碍,越表示家里人全心保护着女郎。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哪会一个东院一个西院,着力分开二位,撮合您二位还来不及呢。”
皇帝听他这么说,心里的不平霎时烟消云散了。毕竟都是为着苏月,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但要说辜家对女儿的保护,着实让人深有感触,从他进门到现在,辜家夫妇对他提及苏月时都是称呼女郎,从来没有叫过她的闺名。这是父母对女儿的尊重,在外姓男子面前刻意规避,即便对方是皇帝,也毫无例外。
国用怕陛下仍旧不悦,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奴婢听说江南人家对待女儿,那是全大梁首屈一指。奴婢没去过江南,果真是这样吗?”
皇帝笑了笑,“十里红妆嫁女郎,你听说过吗?”
国用颔首说是,“嫁妆绵延十里,奴婢是听过的,只是觉得有些不可信,那得是多大的排场啊!”
皇帝说是真有其事,“朕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富户人家把女儿一生所需的用度都备齐了,钱财、家什、绸缎、仆从、车马,甚至是将来入土所用的棺椁,都一并送去了夫家。此生不用夫家一针一线,一生不必伏低做小,这是娘家给予的底气,朕将来嫁女,也定要这样。”
好家伙,陛下想得果然长远。国用心下也惊叹,“既然如此,还嫁人做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穿用度都不需夫家插手,专去给人家生孩子,岂不是亏得慌?”
皇帝笑道:“哪里亏?生不生孩子在女郎,既然决定生,那就不是为男人生,是为自己。若在夫家过得不好,可以连嫁妆带孩子一同领回娘家,娘家绝不会有怨言。这点江南的父母做得极好,所以江南的女郎有凛凛风骨,让人过目难忘。”
国用不住点头,“若是辜娘子出阁,料辜员外也定是如此。”
皇帝倒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皇后照样需要底气,且从来不是皇帝的附庸。他的皇后,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女子,用不着一生唯唯诺诺,听丈夫的安排。
不过“将来”的事想得很多,再放眼看当下,发现依旧任重而道远。
这一夜留宿,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进展,所以第二日要会见市舶司官员,他下令把人召到了永丰坊,完全没有要回宫的打算。
东院里官员来去,庄严一如乾阳殿,东院之外的辜家人聚在一起,眼巴巴朝东边望着。
辜祈年对插着袖子自言自语,“陛下该不是打算,把朝廷搬到咱们家来吧……”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至少偶尔成为宫外的临时朝廷,操作起来并不难。
辜祈年说完,大家又把视线转向了苏月,苏雪问:“阿姐,他以后就是咱们的姐夫了吧?”
苏月头皮发麻,讪讪道:“别瞎说,我可没答应。”
苏云道:“这模样,你不答应有用吗?”
大家都感慨冥冥中自有定数,四年前阿爹回绝了人家,谁知四年后转个圈又回来了。仿佛辜家就是要与权家结亲的,这是命,认吧。
大郎说:“昨晚我在院外见到陛下了,他说到处逛逛。三更半夜到处逛逛……嘿!”
二郎说我也见到了,“他说消食,吃多了。”
三郎表示远远发现他从廊上过来,自己先发制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是不拦截,他就要经过爹娘的院子了。”
辜祈年瞅瞅这自以为是的蠢儿子,骂了句孽障。
三郎觉得很冤枉,“我不是遵着阿娘的吩咐行事吗。”
辜夫人说戆胚,“你就不会软乎些,假装巧遇。冷不丁蹦出来拦人,也不怕给家里招祸。”
三郎脾气直爽,愣眼道:“你们装模作样,难道他就看不出来吗?”
气得三嫂捶他,“我说让他在院子里猫着,他直撅撅拦在半路上,说他又不听,这犟驴多可气!”
辜祈年说算了算了,“好在人家气量大,反正比他母亲气量大。”
话音方落,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安福宫差人来拜访,求见主君。
辜祈年回头问苏月:“安福宫是什么?”
苏月耷拉着眉眼说:“太后的寝宫。”
辜家夫妇暗道一声乖乖,八成是太后听见风吹草动了。这会儿派人来,不会是来申斥的吧!可人已然到了,不能不见,只好吩咐请进厅堂,自己马上就过去。
苏月陪同爹娘一块儿赶到前厅,还没进门就看见范骁抱着拂尘,站在厅堂正中央。
她上前叫了声班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范骁笑着说:“还能是什么风,定然是东风呀。”边说边向她身边的夫妇行礼,“二位是辜员外及夫人么?卑下是宫中的内侍班领,在太后跟前当差。太后命卑下来问员外及夫人好,另明日一早,入掖庭觐见。”
辜祈年夫妇忙领命,虽然不知道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让去,那就一定得去。
早前权家求亲,托了媒人前来,太后并未出面,两家人也从来没见过面。现在要当面锣对面鼓了,这种难堪又忐忑的心境,真是不大好描述啊。
送走了范骁,苏月安抚爹娘,“太后其实很和善,我在安福殿那段日子,太后对我很好,不曾为难过我。”
辜祈年摸了摸后脖子,“陛下瞧得起你,太后看着陛下的情面也不会为难你。可咱们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会给个下马威一雪前耻……谁知道呢。”
苏月也不放心,想了想道:“明日我陪阿爹阿娘一起入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好照应。”
辜祈年叹息着点点头,其实自打要入上都,他就做好了准备,总免不得要见一见太后的。以前自家还能理直气壮拒绝,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这恩典是不谢也得谢了。
那厢皇帝召见市舶司官员,一上午公务办得差不多了,东院里的人才陆续退出来。见辜家人都呆滞地在前院站着,纷纷拱手行过礼方辞出门。
隔了一会儿,皇帝也从院里出来了,见了众人自嘲地说,“酒量不济,昨日喝得多了,有些闹头,将要天亮才睡着。后来起不来,只好让人把官员传到这里来……不曾打搅大家吧?”
对于这种明知故问,谁又敢老实地点头。辜祈年说:“没有没有,宅子刚入住,还恐阳气不足呢。这样才好,陛下与诸位大人给这宅邸壮了声势,不愁住着吉屋,运道不蒸蒸日上。”边说边比手,“陛下移驾花厅吧,卑下命人预备下了饭食,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
皇帝也不推辞,进了花厅和辜家人围坐,笑着说:“朕在宫中,一应起居都太讲章程,帝王的威严是有了,却短了人间烟火气。所以朕爱上这里走走,没拿自己当外人,但又怕大家忌惮朕,弄得吃饭都不自在。”
辜家人嘴上自然一千一万个乐意,“能款待陛下,这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求都求不来,咱们怎么能如此不识抬举。只要陛下喜欢,只管常来,爱吃什么菜也只管说,家里有姑苏带来的厨子,可以请陛下回味姑苏风味。”
皇帝听后很欢喜,偏头看了苏月一眼,“朕也想常来啊,就怕娘子不答应。”
苏月正吃她的鱼鲊,猛听见点了自己的名,不得不抬起头来。
还能说什么?说你烦人得很,我确实一点不想带你回家?但作为一个好臣子,她得表现得忠君事主,便放下筷子微笑答话,“家君和家母都应准了,臣无不从命。陛下若想吃民间的饭食了,就请莅临寒舍,宴席会有的,屋子也是现成的,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皇帝心满意足了,含笑道:“辜翁一家待人至诚,让朕有宾至如归之感。”
苏月嘴角抽了抽,已经完全被他的厚脸皮打败了。看来以后想摆脱他更难了,到时候吵着闹着是你家大人让朕驾临的,可不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了吗。
唉,皇权倾轧,蝼蚁生计艰难。苏月低头扒了口饭,又郁塞地喝了两碗汤。
等到酒足饭饱,撤下饭菜再上清茶,阿爹把他珍藏的雨前龙井拿出来招待他,茶局散后皇帝才恋恋不舍站起来,表示自己该回宫了。
“辜大人,梨园不能没人坐镇。”他和风细雨地说,“回去么?正好送朕一程。”
苏月说是,偏头让人预备车马。
皇帝虽是武将出身,又政务如山,但在他愿意用心的地方,真可谓细致入微。临要走的时候,在苏云面前顿住了脚,和声对她说:“这几日先筹备筹备,霜降那天梨园在含嘉城有考核,到时候去试试身手。只要能通过,朕的委任状马上就到,不用担心你阿姐不提拔你,有朕在,一切都不算事,知道么?”
苏云呆呆点头,实在想不到,那个曾经如此不入阿爹眼的权家大郎,竟是个这样的翩翩君子。
在她感激的目光里,皇帝与苏月出门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苏云就唏嘘,“大姑父不过是个府尹,眼睛就长在头顶上,陛下可是皇帝啊,居然如此和蔼可亲。”忙去问爹娘,“阿姐什么时候嫁给他?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什么都别说了,我赞成。”
辜祈年夫妇对望了望,人心果然容易收买,别说苏云了,现在全家还有哪个不同意这门婚事?
辜夫人问:“你呢?”
辜祈年有些汗颜,“我是生意人,重利。我现在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但若要让我家女郎做妾……恕难苟同。”
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讲原则的。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人还在长吁短叹,路才走了一半,听他叹了五六次,苏月到底忍不住了,“有话就直说,您这么叹,车顶棚都快掀翻了。”
皇帝幽怨地剜了她一眼,“朕昨晚想去见你,一路上遇见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你家上下都对朕心存防备,令堂将朕的院子安排得离你十万八千里,难道是怕朕图谋不轨吗?”
苏月说没有的事,“您不往歪处想,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您要是当真图谋不轨,就一定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说着笑了笑,“别往心里去。”
他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朕不过想去看看你,怎么就图谋不轨了?”
苏月心道留你脸面,你还偏豁出去了,便转过身子正色望着他道:“咱们是一同吃的饭,才分开一小会儿您又要见臣,半夜三更,您见我要干嘛?”
皇帝支吾了下,倒也理直气壮,“朕跟你回家,就是想多看你两眼,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朕是坦荡的君子,你细想想,几次夜访你,何时有过出格的行径,何时让你为难过吗?”
这个倒真没有,他还知道逗留得太久对她名声不好,每每说完了话,就自发告辞了。可以前是这样,现在很难说,毕竟人的心境是会随时间转变的。
苏月也有一股执拗的劲儿,把脸往前递了递,“您既然如此想看臣,那您就看吧。我每日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一天一个嘴脸,总看不觉得腻味吗?”
她把脸杵得太近,黑白分明的眼眸笔直地望着他,害他有些心慌,难堪地往后仰了仰,“好了好了,朕看完了,你坐好吧。”
可她却不依不饶,“再多看两眼吧,看个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的后脑勺已经抵在车围子上,再也无法后退了。避让不是帝王的风格,勉力定住心神道:“你别逼朕看,朕看……你的脸好大。”
她错牙笑着,“越大看得越明白,记得越清楚。陛下,除了脸大,还有别的吗?”
皇帝的心已经快要沸腾了,她真的一点忧患意识也没有,不拿他当男人吗?
他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身下的坐垫,扣得甲盖泛白,那身形也摇摇欲坠,艰难地逸出四个字,“还很……好看。”
苏月说:“我知道自己好看,陛下贪图我的美色,所以每日都想见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拂在他唇瓣上,躲不开,避不掉,耳中嗡鸣,心跳如雷……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昏过去了,她竟还如此猖狂,得理不饶人。
“辜大人……辜大娘子,你坐回去吧,朕要喘不上来气了。”
不知为什么,苏月觉得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有趣。看惯了他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偶尔一副弱小的姿态示人,竟还有些惹人怜爱呢。
“臣也没堵住您的口鼻啊,怎么就喘不上气了。”她还在笑,笑容里全是促狭和嚣张。
结果话刚说完,马车忽然颠簸了下,她那个半站着探身的姿势无处借力,猛地往前一磕,嘴不偏不倚和他撞上了。甚至在她发懵的当口,恍惚听见他一声闷哼,那声音充满奇幻诡谲的味道,带着点痛苦,又带着点销魂……
等她回过神来收回嘴,才发现自己手下多了个物件,原来慌乱中的一撑,摁在他腿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