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青崖?”苏月觉得不可思议, “他哪有什么可疑之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春潮低头给她添上一杯茶,边斟边道:“最不可疑的人, 恰恰是最值得怀疑的。你想,颜在那样乖顺的小女郎,从来不与人结仇怨, 梨园到乐府通共不过两炷香时间,什么人能掐着这段时间掳走她?从筹谋到实行, 再到藏匿, 是临时起意能办成的吗?”

    话虽有道理, 但苏月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青崖要把颜在藏起来。

    “青崖是个可怜人,他一心对颜在,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可春潮却有她的见解,“越是可怜,才越急于得到他想得到的关爱。他不是喜欢颜在吗, 颜在可喜欢他?”

    苏月摇了摇头,“颜在拿他当阿弟看待, ”

    春潮说:“这不就结了。他爱慕颜在, 颜在却不喜欢他, 对他这样自小没入梨园, 尝够了人间疾苦的人来说, 是灭顶之灾。他的身世很苦, 你们应当听说过吧?”

    苏月说是,“据说前朝时期灭族了,只剩他和两位阿姐,那两位阿姐也先后过世了。”

    春潮脸上浮起一片怅惘, “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苦难的遭遇人尽皆知,喜欢的人又不喜欢自己……他没有疯,已经算坚强的了。”

    苏月终于渐渐相信了,“他想独占颜在?”

    春潮“嗯”了声,“大抵就是如此吧。因为感情得不到回报,再加上羞愧自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藏起来。说不定藏得够久,颜在就会喜欢上他,他所求的,不就是颜在心里有他吗。”

    苏月听她分析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果真遗漏了不少细节。

    青崖不是很喜欢颜在吗,按常理就算拖着病体也会赶到梨园来,可是并没有。这么长时间,只派虾儿来问过两回,剩下的时间一直在乐府等消息。颜在失踪,生死未卜,他竟能这样沉着,还是那个冒名顶替,代颜在赴约的人吗?

    苏月不由叹了口气,“我太相信他了,从没想过他会掳走颜在。”

    春潮说话向来一针见血,淡淡一哂道:“前朝活下来的老乐工,有几个不是千疮百孔?吃了太多的苦,这里……”她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多少有点异于常人,我以为你知道。”

    苏月方才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了,甚至大都府询问,哪些人平时与颜在有往来,哪些人有可疑,她居然都下意识忽略了青崖。

    撑身站起来,她无奈地说:“真没想到,接下来该查的是青崖。今日多谢阿姐给我指点迷津,我先回去了,颜在一日不见,我一日寝食难安,一定要找到她。”

    春潮说好,送她到门外,左右看了一圈,“你是一个人走来的吗?我让人套车送你回去吧。”

    苏月摆了下手,“这两日头昏脑胀的,想独自走走。这里离圆璧城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春潮便再三叮嘱她路上小心,颜在一丢,仿佛大白天路上也不安全了。

    苏月冲她回了回袖子,自己顺着街道返回梨园。一路上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可疑,因此一到龙光门上就寻来了副尉,“替我派人守在乐府之外,盯紧乐府监,看看他是否独自离开协律坊,去了哪里。”

    副尉立刻聪明地领悟了,“监守自盗!”然后挑了两个机灵的,立时把人派了出去。

    苏月这几日真的累坏了,梨园的事也顾不上,一心都在找颜在。对于春潮的猜测,她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既希望是青崖带走了颜在,又希望不是他。如果颜在在他身边,至少性命无虞,但自己也着实被他狠狠愚弄了一番,以前所有的同情和好感,也都扔进沟渠里了。

    缇骑盯人需要时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照常处理园内事物。接下来两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青崖并无异动,颜在也是照常没有半点消息。

    她仔细思量了下,打算再试一次,若青崖是无辜的,自己也就不会再怀疑他了。

    于是她又去了乐府一趟,青崖还是照常焦急地追问有没有进展,她悲伤地摇摇头,告诉他:“这段时间大都府和缇骑花费了太多精力,城外的驻军把方圆五十里搜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颜在的踪迹。投入的人力太多,看不见希望,朝廷决定停止搜寻了。”

    青崖怔愣了下,“为什么?因为乐人微贱,不值得吗?”说完苦笑了下,“朝廷不找了,我自己找,就算找到天边,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苏月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眼梢眉间甄别出哪怕一丝的破绽,然而并没有。他依旧单纯热血,她开始犹豫,也许春潮的判断是错的。青崖仍旧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少年,自己对他的怀疑,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

    然而犹豫归犹豫,副尉派出去的人并未马上撤回来。结果第三日擦黑的当口忽然有了动静,缇骑回禀说青崖独自一人离开了乐府,往东城白羊道去了。

    “卑职跟到一处小院,亲眼看他进去的,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出来,便翻墙进去查看,发现屋里点着灯,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平白无故地不见了。”

    副尉不信,“他又不是精怪,会隐身术,难道还能飞了不成!一定还在宅子里,你看真周了吗,确定他没有离开?”

    缇骑说看得真真的,“卑职这双眼睛,是百步穿杨的眼睛,您还信不过我?”

    副尉扭头望向苏月,笃定道:“大娘子,缇骑训练有素,绝不会看错的。他们说在,人就一定还在。”

    苏月问:“有人继续蹲守吗?”

    缇骑说有,“卑职一人先回来禀报,另一人等不到我折返,断不会离开的。”

    苏月遂对副尉道:“劳烦带我去一趟。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人就困在那个小院里。”

    副尉应了声是,很快点了一队人马赶往那个院落,先派人把外面把守起来,余下几人进去查探。结果就如报信的所说,这处小院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根燃烧过半的蜡烛,从一边缺口处源源滚下烛泪,把烛台中间的小碗都积满了。

    缇骑毕竟不是一般的衙役,发现不寻常,自然要四下搜寻。放轻手脚查看每一处,桌下柜中,甚至是神龛之后都找遍了,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卧房里忽然传来了消息,赶到那里一看,床后的隔板已经被卸了下来,打起的帐幔后出现一个密道,里头有台阶,能供单人通过。

    副尉忙上前打探,把脑袋伸进去细听。密道里隐约有回声传来,虽听不真切说了什么,但可以确认,底下肯定有人。

    苏月心里着急,提裙要下去,被副尉拦住了。副尉拍拍胸口表示由他开路,苏月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密道。

    进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这地方很有些年头了,并不是草草挖出来的。整条通道由木料支撑填塞,板正洁净,连土星子都不见一粒,可知当年耗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营建,如果没猜错,肯定是嬴家的旧业。

    远处的哭声起先含含糊糊难以分辩,走得越近才终于听明白,确实是颜在。她哀求着:“青崖,青崖你说话呀……你放我回去吧,我回去之后绝不说是你扣下我的,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行吗?”

    青崖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颜在几乎绝望了,方才慢慢开口,“我说过了,不会让你回去的。梨园走失一个乐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苏月阿姐就算再牵挂你,找寻的时候久了,朝廷见没有进展,已经结案收兵了。你且在这里等上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带你回姑苏去。你不是想家人,想见你阿娘和阿兄吗,不用再等五年了,脚程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到家,这样好不好?”

    已然到了门外的苏月和副使交换了下眼色,副使卯起来就要冲进去,被苏月拦阻了。

    其实她想听一听颜在的想法,如果颜在被他说动了,真想回姑苏去,那么她也愿意网开一面。但青崖的做法着实令人愤怒,一意孤行把人掳走,难道就是他所谓的爱慕吗?

    还好颜在是清醒的,她说不,“我就算再想回家,也绝不做临阵脱逃的懦夫。五年就五年,我等得,我要堂堂正正回家见亲人,不要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以为你在帮我,其实是在害我。青崖,你不是答应我,要在乐府做出一番事业的吗,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番话令青崖烦躁不已,“我依着你的吩咐去做了,乐府送到梨园的曲目,有半数是我谱的曲,可那又怎么样!我心不在焉,我感觉不到悲喜,我每日都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被别的官员接出梨园,去做别人的夫人!”

    “所以你就装病骗我?”颜在呜呜咽咽地哭,“亏我那么担心你,听说你病了,一刻都不敢耽搁,急忙去看你。”

    青崖大概已经魔怔了,他有他自己的道理,执拗地说:“得知我病了,你就赶来看我,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心里有我吗?颜在,求你相信我,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委屈。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铺子做生意,我这些年攒了些钱,用来做本金足够了。或是我们开个乐学,教那些民间的孩子奏乐谱曲,给梨园培养乐师根苗,这样行不行?”

    他的愿景只是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把她安排在其中,一向温顺恬静的颜在终于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我不愿意!我要回梨园,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地方呆下去了。”

    苏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转头示意副尉破门而入。那道木门经不起狠踹,副尉高大的身形率先挤进密室,压着刀说:“毛还没长全,就学人掳女郎,你爹娘是这么教你的?好小子,这几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把你剁成十八块,难解兄弟们心头之恨。”说着一把抓住青崖的衣襟,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人拖了出去。

    颜在惶惶然站着,从副尉身后发现了苏月,顿时大哭起来,“你找到我了!我一直在担心,怕你找不见我,就再也不管我了。”

    苏月艰难地同她打趣,“哪能呢,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面替她捋了捋头发,轻声问,“青崖没有伤害你吧?他对你动粗了吗?”

    颜在摇头说没有,“起先我被带到这里来,并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每日有人给我送吃的,送完了就走,什么都打探不出来。直到今日他现身,我才知道竟是被他劫持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早前他明明对我有恩的,我总在发愁如何回报他,结果佛也是他,魔也是他。你要是来得晚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颜在惊惶不已,苏月只得尽力安慰她,“虚惊一场,幸亏春潮出主意,让我留意青崖,否则只怕我永远不会怀疑他。就连他日后说要离开上都,也会以为他是心灰意冷,愈发同情他。”

    所以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这种扭曲的情感,难道就是佛经中说的由爱生怖吗。

    无论如何,人能找到就好。苏月牵着颜在的手,顺着狭窄的密道返回地面上,外面院子里已经燃起了许多火把。缇骑因连日搜查无果,很不痛快,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简直要将青崖生吞活剥了。

    青崖白着脸,神色却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自己是为着心里的信仰,唯一后悔的,只是伤了颜在的心,惹她哭了。

    还有苏月,他在面对她时羞愧万分,低头道:“阿姐,我辜负了你的栽培,让你失望了。你骂我吧,打我吧,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苏月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既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怜。

    “你不该愚弄我,让朝廷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搜寻,生生耗费了六天时间。我的失望是其次,你想过颜在的感受吗?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她就是你的了,到最后闹成这样,你打算如何收场?”

    青崖翕动了下嘴唇,目光楚楚望向颜在,“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其实恨我也好,这样就不会忘记我了。颜在,我没有坏心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听说近来常有达官显贵点你献演,尤其随侯府上,三日一请,五日一邀……我越想越害怕,继续坐以待毙,你就真的变成别人的了。”

    颜在知道他误会了,无奈道:“人家府上有喜事啊,接连有人做寿,为远客接风,且受邀的也不止我一个,怎么就认定人家瞧上我了?”

    青崖找不到话来辩解,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合理。心里更明白,一切都是他没有根据的揣测,但他就是担心,辗转反侧无法纾解。

    也许颜在是他的解药,只有她能把他从痛苦里拯救出来,他这样想着,便这样去做了。结果好像又错了,反而把人越推越远。如果苏月没有找到他们,或者他还有一丝希望,可惜终究是找到了,颜在有了退路,再不可能喜欢上他了,只会愈发地厌恶他。

    副尉瞅瞅这少年的脸,男生女相真讨厌,便对苏月道:“别同他啰嗦了,这小子现在装可怜,就是想博女郎们的同情。照我说直接送到大都府去,发配到行宫田庄上抡锄头,他定是病也好了,心思也纯净了,再不想着男男女女那些事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月,这件事若当真宣扬起来,青崖就彻底毁了。他是有错,但他也很苦,这种卤水里浸泡过的人生,延捱到当下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叫人怎么忍心,让他的后半生更加不见天日。

    但究竟追不追究,还得看颜在的意思,毕竟受害者是她。今晚上没有惊官动府,来的都是龙光门上的缇骑,想悄悄掩过去也不是难事。

    苏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颜在,等她一个表示。颜在虽然怨怪青崖,但心里并不真的恨他。便小声对苏月道:“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行吗?青崖年纪还小,不能因一时糊涂,糟蹋了一生。”

    苏月转头打量青崖,他听了颜在的话,浑身颤抖着恸哭起来,“我不要你可怜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成男人看待,就连我做错了事,你也觉得我没有伏法的资格。”

    副尉听不过去了,瞪眼说:“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是大娘子在,我早就揍你这娘娘腔了。我问你,那个赶车的仆妇呢,是不是被你杀了?”

    青崖缓了很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后才道:“我许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上都了。”

    苏月松了口气,转头提醒颜在:“你刚才的话,可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若这次轻饶了他,未见得没有下次。你不怕他不死心,故技重施吗?”

    颜在从最先的悲伤惶恐里挣脱出来,已经可以冷静地正视这件事了,语调坚定地说:“我想好了,如果再有下次,不要惊动任何人,就当我逃了,把我从乐官名册上划去吧。”

    话说到这样程度,就不用再议了,苏月转身对副尉道:“今晚的事,请副尉不要对外宣扬。就算我徇私吧,他年纪还小,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若是交给大都府,不单身上的官职要罢免,人也会下大狱,我实在于心不忍。”

    副尉早把自己这队人马看成了未来皇后的禁卫,只要大娘子发个话,没有不遵从的。

    于是一使眼色,命左右看押青崖的人撤开,又发了话,“回去之后都不许乱说,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听见没有?”众人领了命,他方对苏月拱拱手,“娘子们可要和他道个别?卑职等在外等候。”

    人都撤出去了,苏月也让到了一旁,容颜在和他说话。

    颜在说:“我被关的这几日,惊动了那么多人找我,你这回的祸着实是闯大了。苏月愿意放你一马,终究是看着我们往日的交情,即便到现在,我们也相信你本性纯良,没有歹心。但今日过后,我怕是不能再像往日一样对你了,今后请你多加珍重,回到乐府之后潜心谱曲,多创出些上佳的曲目,流传后世吧。”

    她说完转身走了,青崖脸上透出一种濒死般的绝望,颤动着嘴唇想唤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声了。

    回去的路上,苏月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颜在像一汪沉淀的死水,没有半丝波澜。大约是察觉了苏月的担忧,勉强笑了笑,“我不要紧,好好的呢,你不用担心。”

    苏月方才颔首,“回去后就说被那个仆妇劫持了,关在城外废弃的茅屋里,缇骑来得及时,才没有被倒卖。若不这样说,恐怕坏了你的名节,将来就不好自处了。”

    颜在听后牵住她的手,愧怍道:“我总让你担心,自己从未为你做过什么,反倒一次又一次麻烦你。”

    苏月在她手上拍了拍,“咱们是一起从姑苏来的,我也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姑苏去。这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还了他曾经解你危难的情吧。”

    颜在没有说话,其实她知道,那份恩情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对青崖的厌恨也慢慢化为了一缕惆怅,人越冷静,越是感到无边的凄凉。

    好在有惊无险,苏月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却没想到后面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自己。

    第二日一早,洗漱过后赶往大乐堂,刚到门上就迎来两个公服上绣蟒纹的缇骑。

    他们大步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传令:“乾阳殿中早朝,陛下宣召梨园使入朝应讯。请娘子暂缓手上公务,跟卑职等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