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工程(三)
    高原市气候特别,早上河谷白雾弥漫,城区温度十多度,要穿外套御寒,否则身上冷得起鸡皮疙瘩。太阳升起来,又是阳光灿烂的白天,人捂不住燥热,此时要脱下外套,露出衬衣短袖。

    向阳睡眼惺忪地出发了。上监控点检查,分成四个小组,第一组向阳陪焦玉倩,第二组郎登陪车得时,陶勇、蒙山花、冉云飞、袁慧分散到审计员组成的第三、四组里。监控点静静地伫立在高速公路两边,行车时清晰可辨,看它离道路两旁不远,貌似容易到达,事实上完全不是。车子要在县道、乡道上开上半天,停了车,靠着监控点的维护人员指路,翻山越岭,扑爬跟斗,方能接近,并非在高速公路上停车抄近路就可以上去。焦玉倩有备而来,穿了快干的运动衣裤,戴了一顶白帽子,手上拄一支登山杖。向阳就惨了,穿着办公室里的西裤、衬衣和皮靯来高原市出差的,压根没有想到跑进荒郊野地。幸好郎登搞了一双运动鞋,才不至于脚上蹬着皮鞋上点。

    快到十一点,向阳和焦玉倩在工程部员工的带领下,接近了第一个点。地表温度“蹭蹭”窜上来,大家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设计、施工、监理的人已经等着了。焦玉倩微微喘着气,在离监控点三百米左右的变压器旁边停下来。同行的审计员递上几页资料,焦玉倩翻开,看了一眼向阳,缓缓地说:“施工单位的人呢?你们的工程量清单有一个‘看门狗’,值六万元,现在变压器在这里,往高压线方向找找,看看它在哪里?”向阳听说过“看门狗”,一种检测电流和电压的装置,用于保护电力系统,只是没有真正在公司的项目里见过。

    施工单位的两个人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缓慢地往高压线方向挪动脚步。大家跟着,在杂草丛里走了两百多米,一边走一边望,始终没有看到“看门狗”的影子。焦玉倩说:“没有的话,记录下来,你们签字,不要再花时间了!”施工单位的人说:“明明是安了的,可能是被盗了。”焦玉倩说:“你安了的?安的地方总有痕迹吧?你看这地方哪像有安过?偷盗电力狗,小偷不怕电死?要说偷盗,只有你们干得了!”施工单位的人说:“那可能是电力公司巡线的时候,给干干净净地铲掉了。”焦玉倩提高了嗓门说:“胡说,电力公司为什么要铲,保护高压不好?”施工单位的人不敢说话。焦玉倩转脸问设计单位的人:“看门狗是你们设计的吗?”设计单位的人一边往后退,一边摆手说:“电力变压器及以上,全是电力背景的公司设计的,一般是施工单位搞定这事。我们想做,人家不让,我们做出来的,申报建设的时候通不过。”焦玉倩又说:““对嘛,这就是施工单位的事情,没有安就没有安,再狡辩的话打更重的板子。一会儿把字签上!设计院,电力看门狗一般多少钱一套?”设计院的人说:“大约就是五万吧,焦总您刚才说值六万元。我们不清楚这东西的价格。”焦总勃然大怒,气冲冲地说到:“胡说,真是胡说!设计院搞不清楚价格,请你们来吃素的么?你们看看网上的报价,有没有六万的看门狗?报六万的,水分有50。”向阳在旁边用手机赶紧搜索了一下,真的,淘宝上标出的价格多数为三万元。

    焦玉倩怒容不减,把一行人又带回到变压器旁,脸色略微平静一点儿,再看了图纸,对监理单位说:“两个任务给你们。一是把滚轮拿出来,滚一下这里到监控点的距离,施工单位报15公里地埋电力线缆,你们签了字的。我要看看长度够不够。二是在地埋线缆的中间段挖一挖,检查地埋电缆的深度和材质,看看是不是同设计一样。”监理单位的人变了脸色,慢吞吞地打开滚轮,在地面推着。焦玉倩和审计员跟着滚轮走,走了一段,焦玉倩停下来,对着地埋电缆的土地,踩了两脚,“快,从我脚印这个地方开挖。”

    向阳看着审计员继续督视着监理人员,推着滚轮走向监控点。他估计变压器到监控点的距离,最多不超过三百五十米,现在多报了一公里还多。滚轮吱吱地压过野地,像车轮碾在他的身体上。向阳希望电力电缆的深度和材质不要有问题,就并排和焦玉倩站到一起,盯着开挖处看。只看了两分钟,情况不妙,那电力电缆只埋在浅浅的沟里,两锹就被刨了出来,焦玉倩弯腰,用卷尺量深度,仅有三十公分,向阳记得施工规范,至少应该埋七十公分。焦玉倩打完卷尺,蹲下身看了看线缆,说:“看,这埋的明明是铝缆,但是设计文件和施工验收的是铜缆。”焦玉倩直起身,对监理人员说:“电缆长度不够,埋深不够,铝缆换铜缆,你计算一下,多算了多少钱?”监理人员脸涨得通红,说:“一会算吧,我记不清价格。”焦玉倩说:“让我来告诉你,电力电缆虚报一公里,再加上铝缆换铜缆,至少多算6000元。埋深不够,这个不是钱的问题,是不合规范,要整改,要按合同重做,外加罚款。”

    复原了开挖处的泥土,焦玉倩向监控点走去,审计员在那里向她挥手。向阳的电话振动起来,是冉云飞打来的。借口要抽支烟,在山岗的路边停了下来,接起了冉云飞的电话。冉云飞说:“向总,才完上了一个点,情况糟糕透了。这个点,车子可以直接开到,有道路,不带拐弯的,监理和施工单位却确

    认了两公里的青苗补偿费和二次搬运费。”向阳问:“设计图上有没有道路?当时设计怎么踏勘的?”冉云飞说:“审计问了设计单位,设计的人说,当时套了个图,就是乱画了一个示意图,这个站址没有现场踏勘。”冉云飞的电话里,传来车得时质问某单位的声音:“你们不是在乱搞么!?”

    向阳没有同冉云飞说保持联系,掐了电话。点燃了烟,看着焦玉倩已经走进了监控点。一阵疲乏,不想走上去了。

    现在真后悔来高原市,后悔死了。职业生涯一直搞财务,遇到过不少风波,向阳有了心得,有一些风波出现的时候,不能卷进去,一但卷进去,就如同农村人讲“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危害讲得通俗易懂。分管的工程财务,其实就是给工程项目记个账,真正的工程管理的职责,毫无疑问是工程部在行使。工程部拿着设备、材料和服务的资料,来财务报账,人家资料齐齐整整交过来,工程财务只有老老实实记账的份,设计、监理、施工的情况尤其是现场的情况,工程财务在办公室怎可能清楚?上级一直说,工程财务要走出办公室,到现场去,对工程成本控制切实起到作用,但这个要求莫法落地啊。岂不说电力“看门狗”,埋深、线缆、材质这些,财务不懂,就算懂,没有设计、监理来配合,到了现场两眼一摸黑,肯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到现场的成本高得很,财务没有充足的时间。工程部聘请有监理,代表公司,不好好按合同履职,怎么可能让财务去擦工程的屁股。

    这些严重问题,完全是工程管理的问题,但是现在危险了。因为他到来陪了审计组,马上就会变成财务部的问题,甚至变成他向阳个人的问题。这不是卷入了可能抽身避开的风波吗?贵西省的土话里又有一句,“黄泥巴落到裤裆头,不是死(屎)也是死(屎)”,话糙理不糙,现在正在自己的身上应验哎。最蠢的是,在来的路上,为了表示自己在努力工作,他还拨了徐度的电话,倒不敢讲自己到高原市有散心的意思。一旦徐度问起现场审计发现的问题,这么糟心的情况经自己口中讲出去,自己肯定就成了那个带坏消息的信使,领导生气发火多半会明里、暗里指向自己。

    “信使”这回事,向阳比许多人更有体会。每次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分析会,他要主讲。领导的脸色好不好,不在于自己分析是否全面和深刻、讲解是否精彩和到位,真正在于生产经营形势的好坏。生产经营的指标好,哪怕分析和讲解再烂,领导们也会喜笑颜开、称赞连连;反之,通报的指标不好,领导们多半会情绪失控、怒气冲冲,批评自己工作不到位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的领导,虽然脸色装着平静,一到发言,还不是风刀霜剑。挨不挨批,得不得领导喜欢,同你报告坏消息还是好消息捆绑了在了一起。向阳学会了,坏消息尽量不要从自己口里出去。如果非要经自己之口,尽量简略。哪个傻子才会让自个儿同领导不愉快的记忆挂钩,公司里常常报喜不报忧,大致源出于此。

    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一旦认定了你有责任,往心里去了,自己哪有机会申辩没有责任?徐度可能还有机会解释,但徐度的头上,还有万立豪,万立豪怎么看待这样的事情?会不会把自己当作责任人,打来电话责问?甚至电话不打,形成不可更改的认识?这样,案件一旦立案查处,追究管理责任,莫不要追到财务部和自己头上了。

    昨晚一直想,应该顺着“灭绝师太“的话,不来现场最好。真要有人到现场,有两条路选择。一是推给王志成,他管着核算,工程财务主要是做核算,王志成妥妥的相关领导;二是请省公司工程部的头儿过来。几天前只想自己的分工和散心,又不知道‘灭绝师太’是冲着监控点项目来的,失算了,失算太多了!

    向阳心里一阵阵的慌乱。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衬衫沾在自己的背上,湿乎乎。向阳看到焦玉倩在监控点外围开始检查了。焦玉倩一投入工作,从客客气气变成了一丝不苟、嫉恶如仇,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灭绝师态,也可算母老虎,找不到一个讲情的机会。

    抽完了一根烟,又点燃一根。打火机火光一闪,向阳有了主意。

    拨通了郎登电话,不等朗登讲话,向阳抢先说:“我不是来问情况的,情况很糟糕,我知道。你现在通知你的人,包括所有接受访谈的人和陪同审计上点的人,要绝对保密,首先要做到不要乱传信息到省公司。”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明明知道防不住,还要同郎登讲这句话。

    郎登连连说:“是,是。”

    “光着是、是,是,管屁用!马上通知。晚上回去,再把所人叫来叮嘱一遍。”

    郎登又连连说:“明白,明白。”

    “你马上给杨玉华打个电话,说审计组焦玉倩总经理,请他亲自来一趟高原市。如果他亲自来了,可以听取他的说明和建议,以后审计报告的数据和表述有得商量,不来的话,审计组就自己定了。给杨玉华讲严重点----焦玉倩说杨玉华高高在上,不好沟通,工作出了这么巨大的问题,还缩在锦城市声色犬马的。”

    杨玉华是省公司工程部的总经理。所有的省公司部门正职里,对财务尊敬有加,

    言听计从,比营销部和客户群部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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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付。向阳平时有事直接找他,凡有投资预算、项目评估这些重要的事,通常杨玉华主动跑到自己办公室来谈。

    “哥,你在这里,不正好帮助我们说说情?我不想杨玉华过来,来了肯定骂我们。”

    向阳想不到,杨玉华对分公司凶巴巴的,还会骂人。

    向阳义正辞严地说:“骂人?你的络腮胡和胸毛呢,为什么不给他亮出来?你要知道,我正在替你说情,否则焦玉倩也不会私下给我说,让省公司工程部总经理来。杨玉华一来,审计组要分心对付,给审计组压力和阻力,不是我在做工作,怎么可能叫他来?”

    “那好,杨玉华我打电话。他来了,你们两人在,双保险。”郎登的软肋被人捏住,听起来真可怜。

    焦玉倩一行从监控点快步走下来,远远地对向阳喊:“向总,你不上去看了吧?我们取证完了,走,到下一个点,行动慢了,今天的点晚上也上不完!”

    得知杨玉华明天晚上赶到,向阳拨通了黄蓄英的电话,用尽量平静的口气说:“黄总,高原市的跨省高速公路监控点项目,审计组盯上了,极有可能形成案件,全省全国都会震动。我已经安排好了这边的工作了,当务之急,我要快点脱身回来,免得把主要责任扯到财务部,扯到你我身上。”

    黄蓄英没有听懂,在话筒连连问“什么案件呀”。向阳知道一言难尽,就说:“回来我再汇报,我后天一早回。别问了,电话里说不清。”

    第二天,向阳借口白天有远程视频会议,没有陪焦玉倩上点。晚上,又推说身体不舒服,关在房间里,任由郎登去车站接杨玉华。等冉云飞和袁慧上点回来,向阳把他们叫到房间里,吩咐冉云飞多留半天,让袁慧买两张第二天最早的列车票,同自己回锦城去。

    向阳说:“如果车票买不到,买站台票上了列车再说。”

    两个年轻人一脸懵逼。

    向阳对冉云飞说:“明天,你去找杨玉华,就说我有急事回锦城市了,集团管预算的人突然来锦城市,我走得急,委托你向他汇报一下。你汇报的内容,就用前天晚上给我的异常数据。你机灵点,说你查了工程会计入账的资料,形式上全部没有问题,项目经理、区域经理拿来的资料无懈可击,财务入账没有问题。焦玉倩关注的是工程项目的现场资料如何做出来的,不关心财务入账的问题。建议他陪焦玉倩上点,建议回公司以后由他向省公司领导汇报。记住,我们财务部不汇报这个事。”

    等到晚上十点,向阳估计杨玉华已经快到宾馆了,发了一条微信,“杨总,高原市分公司监控点项目,现场管理问题巨大,有酿成案件的可能,千万重视!因为集团领导来锦城,我要赶回去,财务部冉云飞向你汇报我们看到的异常情况。”

    “嘟”的一声,杨玉华居然秒回,“向哥,你应该留下来,千万不要走。”杨主华的电话马上追了过来,铃声响彻房间,像机关枪在猛烈地扫射。向阳忍受着铃声刺耳,收拾了行李,出了宾馆大堂,看看没有杨玉华和郎登的身影,立即拦下一辆出租。出租车司机问:“老板,去哪里?”向阳说:“随便,找个商务酒店,我对付一晚上。”

    果然,郎登和杨玉华深夜到房间找向阳。十二点过,冉云飞偷偷打来电话,说两位领导找不到向阳,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死等向阳回来,让他催着顶头上司快回宾馆。向阳说:“你告诉他们,上点检查把我弄生病了,在医院打个吊针。焦玉倩发现的问题,全是工程管理的问题,同财务无关。”冉云飞说:“我讲了遍了,杨玉华骂我。我当没有听见。”向阳说:“你做得对。”

    第二天七点,列车缓缓地驶出了站台,伴随一声汽笛的低吼,像离弦的箭一样飞驰。向阳这才打通了郎登的电话。郎登“哦“了一声,对向阳的离开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诧异。向阳说:“朗登,现场管理的问题这么多,你一点不知道?”

    郎登嘶哑着嗓子说:“向总,我三天晚上没有睡着觉了。我真不知道现场有这么大的问题。当时杨玉华他们要求,对造价高于兄弟公司的情况写了分析报告,我看着有道理,就没有去现场检查。我的主要精力在搞定客户。哪晓得有这么大的漏洞?“

    向阳说:“你们公司的某些人,肯定有严重问题。施工单位报来的资料,至少工程部的员工要签字才能拿到钱,字不是乱签的。肯定有内鬼了,说不定是陶勇那几人。内部审计现在有办法查员工的资金流水,说不定他们的银行卡已经被查过了,包括你的也应该在内。有没有问题,不是自己说了算。我还提醒你啊,这次审计,是内部有人举报,直接捅到了集团,省里一点不知道!”

    “谁捅的,老子要查出来,整死!”

    向阳想,举报到集团算内部,如果举报到地方的司法机关,情况又不一样。知情人了解多少信息,是不是举报到了地方的司法机关,以后才会水落石出了。

    袁慧在旁边听着,默不作声。她微微地侧着脸,望着车窗外。越往锦城市,夏意渐去,春意渐浓,可是向阳和她一样,今天已经失去了风景的感觉,只希望高原市的一切,像列车外的景色一样,快快地向后退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