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会审(五)
    会审结束,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几天以来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的北湖宾馆,突然安静下来,连服务员的人影也稀少起来。“体检表”各项指标正常的财务人员,作鸟兽散,生怕迟了一点,赶不上同亲人团年。其实,按法定的假期,除夕仍属于工作日。规定和人情之间,人情常常大于规定,总不能把大家留到明天吧,那样会唾沫淹死人的。在春节前组织会议,参会人员急着离会,一听到散会通知,拉着行李拎着包裹踉跄而行,给人落难逃荒的感觉。

    志成关了手机,蒙着头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午觉,补回了前几天耽误的瞌睡。一边会审,一边拜年,两头兼顾,虽说不上工作量大,心理上切换过去又切换过来,一会儿是审核的官员,一会儿是陪笑的乙方或下级,怪累的,心累。

    从床上爬起来时,拉开窗帘,窗户上一片水雾,擦了擦玻璃向外看,天空下着雨夹雪,行人撑着雨伞,戴着帽子围巾,贵西省春节前特有的寒意扑面而来。

    志成三下五除二地裹好衣服,暖气上身。他打耿强的电话问情况,耿强说外部审计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有的准备今晚深夜飞走,有的只能明天晚上离开,必定有人的除夕要在飞机上过了,因为机票紧张,没有及时订上。耿强说:“他们留了一些问题,非要我们提交资料,我说这些资料不是财务掌握的,需要找市场、工程、维护等部门索要。好歹同意了,提交时间可推迟在春节上班后的第二天。”

    志成这几天在会审现场,一直在同外部审计“斗法”的,没有一回干赢。

    外部审计来了四人,从全国四个城市飞过来的,自称是一个“tea”。他们会合时,互留电话和互加微信,好像临时组织起的草台班子。可“草台班子”运转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志成小看了他们。

    tea的头儿,被称作“现场经理”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头发卷卷的,每天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手腕上不经意地露出银白色的手表表盘,带着海归的气息。志成就不明白,喜欢戴手表的人,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同自己有深深的代沟了,为什么这年轻人喜欢戴手表呢。手表最重要的功能——指示时间,早被手机取而代之,戴个高级腕表,除了炫耀财富和品味,别无他用。你年纪轻轻的,炫耀什么?志成心里止不住地哼哼。

    现场经理还配有两个女助理一个男助理。两个女助理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漆黑的靴子,白色而轻薄的外套,身形苗条,微微的眼影、长长的睫毛和淡淡的腮红,同信建公司的女财务扎在一堆,立马显得鹤立鸡群。公司的女财务全裹着厚厚的防寒服、羽绒服,臃肿得很,没有精致的妆容,整个儿灰头土脸的,不忍两相对比。女助理倒没有露腕表,却随身背着lv包包,像志成的电脑包一样,如同外部审计的标配。女财务里,恐只有颜如玉等少数人的颜值,可以盖过女助理,男财务们少见这么漂亮的审计,交涉问题时,语无伦次的有之,手足无措的有之。

    男助理脸庞白晳,同人讲话假装着老练,藏不住微微的脸红,逢人便称老师,一看他就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工作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女财务们喜欢他,争着向他“请教”问题,加他的微信,甚至故意逗他讲话。志成听到有年纪大的女财务悄悄问他:“小伙子,有女朋友没有,大姐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男助理分明不是第一回遇到这种问题,睁大眼睛,故作认真地说:“漂亮吗?漂亮的可以考虑。”俨然江湖老手。志成暗骂,为什么就没有男财务去问那两位漂亮的女助理,要不要交男朋友。

    现场经理和三个助理,整天坐镇现场,埋头苦干,比志成来得更早,走得更晚。志成每回同现场经理谈,请他放过一些问题,对方始终像一颗铜豌豆,油盐不进,不为所动;相反地,拿着长长的填表说明,称志成的报表没有填好,讲准则和制度的时候,对照信建公司发的文件,比志成还记得清,常常弄得志成一惊一乍。有两个表格,志成说实在填不出来,看不出对财务报告有什么影响,坚持空白提交。现场经理貌似松了口,抬抬手腕摸了摸后脑勺,腕表几束零乱的光晃着志成的眼睛,回答要向上级经理请示一下。马上,北京那边有人打电话给志成,说现场经理理解错了,那两个表必须装上内容,不允许马虎,否则不能过关,如果不填报清楚,必定报到靳敏那里,让集团财务部的领导来拿捏,气得志气直想吐血。

    志成看那四个外部审计,最“老”的现场经理在内,参加工作才三四年的样子,男助理更幼稚,嘴角还有浅浅的绒毛,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样。常有无名火在心里升腾——在财务上你们懂个屁,凭着进了国外的事务所,教训起老子来了?

    志成屡次制造障碍,打算气气这四个不讲情面的家伙,明里暗里鼓动耿强他们拖着一些资料,催急了才挤牙膏似的交出。看着四个外审特别是两个女助理着急得跳,志成心里有快感,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

    外部审计终于要走了,春节以后的资料,再去求人呗,当前可以松口气了。志成对耿强说:“上市公司请外审,花钱请了他妈的一个太上皇,纯粹是找虐。按他们这种审法,事无巨细的,不累死人才怪。强

    强,莫得办法,只有辛苦你们了,谁叫我们是上市公司呢。”

    志成看微信,袁慧打了好几次语音电话。志成以为是“应急办公室”的事,可能是金龙那样的民工讨薪又在重演,于是打了回去。袁慧着急的说:“王总,你还在宾馆?黄总组织讨论今年员工评优,她说麻烦你和向总到公司,不能缺席,春节前一定评出来。”

    志成脱口而出:“明天就放假了,我还有两个部门没有去拜年呢;公司很多部门暗地里提前放假了,人家主动优惠员工两三天假。我们非得开会?”

    袁慧说:“黄总的意见,我只负责通知。”

    志成想起颜如玉的交待,只好说:“好吧好吧。我马上开车回来,会议三点半开好啦。等着我。”

    优秀员工的名额,关系到员工的薪酬、晋升、竞聘,员工望眼欲穿、辎铢必较,严重的情况下争得头破血流,每个领导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每个分公司、每个部门的上上下下,从年初盯到年底。管锋曾说,优秀名额是最重要的事情,比预算和报告更重要。可见,在公司里,所谓的财权、物权真不算最重要的权力,考评权才是最重要的。

    人力资源部负责分配优秀员工的名额,财务部今年只得到五个。往年,一般八个,有两年管锋专门跑去找赵耀,要回来十个名额。在优秀员工名额这个问题上,差一个等于差出了十万八千里,五个对八个或十个,天壤之别了。

    一周前,黄蓄英看着邮件,向志成和向阳宣布只有五个名额时,涨红了脸,焦头烂额的样子。向阳捂着头,黑着脸,沉默着。志成血气方刚,跳了起来说道:“今年人力资源这么欺侮人?他们部门有多少个优秀?拿出来比一比。”

    向阳说:“他们有多少优秀,只有公司领导清楚。随便说个数字,你怎么核?”

    “发奖金的时候,看看人力资源部怎么发的。”志成心里想着,奖金数据可以查得到哪些人拿了优秀。

    话一出口,黄蓄英和向阳看向志成。向阳说:“王总忘了,现在薪酬的发放,用加密光盘,直接通知银行的,我们财务这边,只看得到总数,谁拿多少,早就搞不清楚了。就算知道,你管着的本部财务,按规定是不能透露的,拿到数据,你能上门找人力资源部理论?”

    向阳说得对。志成重重拍了一下大腿,“要是管锋总在,他们决不敢只给五个名额!这太欺负我们了,是嫌我们无人了!”

    黄蓄英的脸色瞬间变成了猪肝色。志成马上意识到自己讲错话了。哎呀,一说话就得罪人,赶快闭了嘴。

    黄蓄英脸上通红,说:“我找过赵耀,人家说名额分配是上了总经理办公会的,不方便修改。他解释了,前两年上市工作,财务牵头,贡献大,名额多,不能用过去的名额来对比。”

    志成余怒未消,“这是理由?为什么不说,我们今年在搞财务共享中心,万总和徐总排好优先级的,在公司能算重要工作吧?为什么不说税务工作有新的局面,取得多年期望中的政策极有可能?只有五个名额,怎么分得下去?”

    颜如玉没有提及此事,志成就盘算过,自己分管的人员里,耿强、罗边疆和颜如玉,各给一个优秀。这么少的名额,李想肯定不能考虑,要保住这三个人,也几乎不可能了。评不上,同他们沟通起来,伤神得很。

    志成此刻想念易风华了,感受到易风华独特的价值。易风华年年想当优秀,有两回没有评上优秀,满肚子气,一定会撒一些到人力资源部的头上。她会逮到人力资源部有求于财务部的机会,口无遮拦地发一通脾气,把能办的事也放着不办,弄得对方十分尴尬,相当于替财务部找回了场子发泄了不满情绪,志成看着解气。

    黄蓄英求救于向阳,期待地问:“向总你搞绩效考核的,有什么建议?”

    说到绩效考核,向阳总会抓住起来炫耀他的“管理学”。每次在宣布优秀评选结果的大会上,他总会说:““我搞的是企业层面和部门层面的绩效考核,不是员工层面的考核。层面虽然不同,但是道理是相通的。所有的考核,都要符合sart原则,sart原则是指考核指标是具体的、可衡量的、可达到的,同时要具有相关性、时效性……”

    向阳的英语发音不好,否则一定会把sart的英语讲出来,就如老婆婆安了烤瓷牙,逢人必显示牙口好一样。

    向阳回答:“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志成车子进到公司车库,碰到“杨连长”正在检查车队的安全生产。“杨连长”大声说:“王总,给你拜年啦,拜年啦。”志成一阵小跑,说:“黄总正等我开会!”拱了拱手闪身而逃。“杨连长”在身后大声喊:“我替你把车检查一哈,你春节开着放心些!”

    袁慧和黄蓄英、向阳在一起等着志成。袁慧留下来,为了向三位部门领导通报征求员工意见的情况。员工们知道了只有五个优秀员工,言辞激烈,发表意见一针见血。

    资金室主任刘琼英和高级经理陆金凤建议,考虑年龄层次,不能全评年轻人;袁慧和罗边疆呼吁,正确评价支撑性工作的巨大作用,不能长期让幕后英雄吃亏;长期稳重的耿强强调,财务共享中心的试点工作极其

    重要,如果没有人当选先进,不仅向总部无法交待,还要损害员工参与改革的积极性;李想和颜如玉大声疾呼,为公司获取有利的政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可能视而不见。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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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没有任何悬念地现身了,专门写了一段长长的反馈意见,直接进行了毛遂自荐,言之凿凿地说,公司去年的业绩符合预期,自己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当下年度会计报告已定,贵西公司排名肯定靠前,不评她当优秀,天理难容。好像只有工程室主任冉云飞没有提意见,大概因为高原分公司工程造价的案件,那个事情除了刑案涉案人员已经解除劳动合同,郎登降级使用外,其他人的问题还没有说法,下一步说不定还有责任追究,他自知无望评选先进吧。

    志成听袁慧通报,有一条意见说:“强烈建议,来财务部不满一年的员工,不能评选优秀!”

    打断了袁慧讲话,志成问:“谁提的?”

    袁慧说:“易风华和李想都提了。”

    “这一条只管一个人——颜如玉。征求意见限于普遍原则,不能搞特殊条款,这合理吗?以前从来没有立这个规矩,这样提不合适!”

    “我负责汇总意见,原汁原味报给三位领导。”袁慧说。

    向阳不紧不慢地说:“以前没有人社招进来呀。现在立这条规矩有什么不对?名额这么紧张,能把一些人选合理排除掉,好得很啊。”

    志成早已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保住颜如玉,提高了嗓门说:“老向,这是论资排辈,根本要不得,你却叫好!?不是我本位主义,去年颜如玉工作,我们的企税关系得以加强,并且有希望拿回降本增效的重要政策,成效明显,应当评为先进。”

    “重要政策?有多重要?拿没有拿回来嘛?靠她一个人拿得回来?没有李想,没有财务部共同努力,能拿得到?你等政策出台,再算优秀不迟!”向阳不甘示弱。

    “政策落下来要一段时间,越是胶着时候,越应当用劲,一鼓作气,就越应该鼓劲员工。颜如玉作用很大,没有她,这事办不成。这样的员工不评优,不知要评谁?”

    “考核以结果说话。而现在没有结果!”

    “我明白,你又想评易风华!”

    “评易风华怎么啦?她该评。”

    “年年有她,合理吗?选人大代表,也不是每届都当选。”

    志成和向阳吵起来。黄蓄英几次想插话,他们一句接一句,不给中断的机会。

    黄蓄英示意袁慧回避一下,袁慧赶紧走开了。志成和向阳方觉察失态,不再说话。

    黄蓄英说:“算了,我们也不要讨论什么评选原则和人选了。一共五个优秀名额,我提议一个,你们俩各提议两个,免得争来争去,不可开交。只是……结果出来,我们怎么给员工讲评选的导向和规则,总不能说我们三人把名额分掉,各立山头搞出来的吧。这个要想一想。”

    向阳说:“我肯定先提易风华,再提冉云飞。”

    “我肯定先提颜如玉,再提罗边疆。”志成紧跟着说。

    “我提个老同志吧,不能忘了老同志。她们快退休了,明年不会有优秀一说了,划个圆满的句号吧。我提陆金风。”黄蓄英说。

    三人说完,一时间竟然沉默了。

    等了一会儿,黄蓄英伸伸腰,故作轻松的样子,“明天不来办公室了,你们二位春节快乐!合家幸福!”

    志成回到办公室,给颜如玉打电话,说了评选优秀的过程和结果,有邀功请赏的意味。刚才同向阳针尖对麦芒,现在紧绷着的脸皮慢慢放松下来。

    “哎,在真卑微啊,一个名额,蝇头小利而已,没有得到前想得到,得到了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我今年四十岁喽,还置身于这些小事,不能自拔,想来好失败啊。”颜如玉说。

    “什么意思?评上了优秀,难道不开心?”

    颜如玉:“开心啊,只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开心。”

    “到底什么意思?”

    “给你讲个故事吧,要不要听?有一天我在小吃店吃面,旁边有几个女人围了一桌,在喝粥。看那些衣着和包包,肯是外地来锦城出差的。其中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同我年纪差不多。我吃着的时候,听到那几人同小吃店老板吵了起来,吵得很激烈。我听出来,他们在叫嚷,肉片粥里为什么仅有两片肉。老板坚持说有一些肉煮化了,那群人坚持说肉片没有放够。那胖乎乎的女人,声音最大,两次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着老板讲话,拳头捏得‘帮紧’,情绪十分激烈。老板见对方人多势众,估摸争不过,怒气冲冲的同意重新煮粥,保证让她们看到足够的肉片。肉片粥重新端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吃完准备走了。那个胖女人用筷子翻了粥里的肉片,却掉下泪了,用纸巾擦着眼角,带着哭腔说:‘我都四十岁了,还过着同小吃店老板争论几片肉的生活,有什么乐趣啊。’”

    志成听得糊里糊涂的,不理解颜如玉到底想说什么。

    颜如玉叹了一口气说,“评选先进上,我就是那个同老板争论粥碗里有几片肉的胖女人。”

    志成语塞,不知如何安慰颜如玉,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脑回路清奇!你怎么可能是胖女人,人都是比上不足比下

    有余。以后我再开导一下你,有优秀毕竟是好事。”

    “唉,不说了,新年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假期记得给我发微信。”颜如玉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