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了,快来救火!”惊云山庄内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天色将明,山庄内人影匆匆,叫嚷声此起彼伏。
凌月踉跄着推开房门,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阿兰姐,我要离开这里。”凌月浑身颤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她甫一进屋,便见着伫立于门边的阿兰,似正欲出门救火。
阿兰迫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凌月不及回答,强撑着薄弱的意识,低声道:“我一时说不清,阿兰姐,我要离开昀京。”
阿兰微一怔神,“……好,你稍等片刻,我拿些银两,跟你一起走。”她似乎被凌月此刻的模样吓住了,声音有些发紧。
片刻功夫,阿兰便收拾毕一小包袱,搀扶凌月便要出门,她悄然探首往外四下张望,只闻嘈杂人声与弥空烈焰,惊云山庄的书斋连并那一排屋子渐势燎原。
凌月的意识逐渐涣散,眼前的景物亦变得朦胧难辨。即便阿兰行在她身侧,她却只觉那声音渐行渐远。
她不知自己这具虚弱的身体与恍惚的意识还能维持多久,亦不确定是否能勉力保持清醒,逃出惊云山庄,再设法逃离昀京城。
凌月深知此番逃亡之路注定险阻重重,通过各处关卡将愈加艰难。
凌月尚未从惊云山庄那方书斋内的惊魂一梦里回过神来,神志迷离间,犹如仍能瞧见云飞翼在暗室内点火自焚的场景。
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熟悉之人在她面前化作烈焰,心神久久无法安于平稳,那团跳跃的火焰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阿兰察觉凌月身体瘫软而步履蹒跚,意识到凌月身体似有不适,遂蹲下身让凌月爬上她的后背。
阿兰背着凌月一路疾行出了惊云山庄,幸而凌月身量娇小,重量尚轻。
穿过那条掩映于芬芳桂树下的幽长小径,阿兰倏尔顿住身形,停在昀京大道旁的一处铺子前稍作歇息。她环顾左右,便见街角处一家车马行铺门半开,遂将凌月紧紧托住,往前行去。
阿兰付完银钱,简单交代了车夫几句,便将凌月从后背放下,搀扶她上了马车。
朝霞映天,马车疾驰向昀京城门,佳节的气氛依然浓厚,长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马车行至昀京城门,出城的人-流涌动。凌月双眸紧阖,面色早已煞白,额间微汗淋漓,纤细十指蜷缩,浅薄手背青筋微鼓。
一名城门守卫走上前来,凌月的右手微微颤抖,缓缓从怀中掏出玉牌递给阿兰。
那守卫堪堪接住玉牌,眸光微凝,脸色倏尔一变,旋即将玉牌还给马车内的人,遂放了行。
马车在路上行驶五日,早已距离凌州城数百里之遥,远远瞧见炊烟袅袅,一处小村庄隐没于烟雾之间。
阿兰让车夫将马车停在村口,遂给车夫一些银两并几句嘱托,车夫一一应下,旋即驾上马车折返。
阿兰背着凌月敲响了一间农舍的木门,一位包裹头巾的大婶迎了上来,约莫五十来岁。
大婶猛然瞧见两个陌生姑娘立于门前,面露疑惑,问道:“姑娘,你有何事儿?”
阿兰面含笑意,朝大婶轻轻颔首,“大婶,我本是昀京城内一商户之女,带着妹妹前往义州探亲。不幸在途中遭遇了山贼,马车和车夫全被掳走。我好容易才背着妹妹逃了出来,恳请大婶留我们暂住几日。”
这位大婶是个朴实的人,未曾多虑,便将凌月二人让进屋,“姑娘,老妇家中清苦,你二位多担待。”
大婶面露羞赧,将手上沾染的泥土在衣襟擦净,招呼阿兰坐下。
阿兰这才得闲把凌月从后背放下,搀扶着坐在一方木椅。
正如那位大婶所言,此间屋舍略显简陋,却异常整洁。阿兰给了大婶几文碎银,请她安排一间住处并烧来一些热水。
阿兰为凌月擦干净脸颊,替她更换了衣裳。这时,凌月缓缓掀开眼皮,清醒过来,“阿兰姐……”她的嗓音嘶哑,喉咙如同被烈焰灼烧一般。
大婶掀开帘子进屋来,双手在身前绞着,“姑娘,我煮了大米粥,你们吃点吧。”
阿兰谢过大婶,斟酌着字词,“大婶,您家里其他人呢?”
那大婶面露难色,嗫嚅道:“我老头儿去年去世了,有一个儿子,也参军去了,如今就老妇一人住在此处。”
“大婶,请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瞧着也没住多少人?”
“俺们儿这儿叫倪家村,汉子们大多数都参军去呐!只余下糟老头儿、老太太和媳妇儿、娃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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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眼见着云飞翼葬身于火海,凌月便觉心口处一阵胜似一阵的刺痛袭来,浑身皮肉亦泛起酥麻难耐的细密刺痒。
她不知个中有何关联,却隐隐忆起云飞翼曾说过——她与云飞翼身上的蛊虫同生,若云飞翼只是身死却蛊虫未消,凌月亦不能从中解脱。
然——云飞翼那日被烈焰吞噬,整个身形早已化为灰烬,他体内的那只母蛊必然随之灰飞烟灭。
此番细想,凌月心间倏地涌起一股难掩的激烈之感,云飞翼身上的蛊中已祛除,这便意味着——她身上的子蛊也会随之消失,她不日便能恢复本来形貌,将来也不必再承受蛊毒侵蚀之苦。
更甚者——凌月再也不用担忧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体内的蛊虫侵蚀肉-体与神智,沦为一个毫无自我意识的听话傀儡。
只是——她如今从惊云山庄逃走,待云鹤祥老先生察觉其中异样……
是啊!云飞翼突然葬身于烈焰之中,曾借住在家中的黔朝质子离奇失踪,稍留有几分正常思维的人亦会想通其间缘由——质子身份被威胁,杀人灭口之后落荒而逃。
凌月心下思忖道:依着云鹤祥老先生的精明心思,必然能猜出她若欲逃离昀京城、离开荣朝境内,无疑会盗走惊云山庄暗室内的通行玉令。
再因着云鹤祥在荣朝境内的关系网,惊云山庄本就是一处民间情报机构,以云鹤祥的能耐,再配合荣朝朝庭,捉住自己只是时日问题。
“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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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掀开帘子探进头来,“你能和我说说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阿兰这些时日带着凌月日夜兼程,方得以片刻安稳,二人在倪家村这处农舍已住了三日,其间凌月清醒的时候屈指可数,时常处于昏睡或是梦魇之中,阿兰自是悉心照料,按时为她盥洗更衣。
凌月自觉应当告知阿兰个中细节,此刻阿兰主动提及,她亦毫无隐藏之意,便要开口悉数告知,“阿兰姐,前些时日,我随大……”
“大将军”三个字尚未出口,凌月心尖一颤,他在江凌安跟前那番装模作样——因身中蛊毒而记忆俱损,对自己的身份毫不知情。
哪怕江凌安曾柔声细语同她表示——并不会因着她是黔朝那位卿谣殿下而对她差别对待,更不会将她交出去遭受牢狱之灾。
凌月毅然不忘初衷——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可令人对自己假装失忆一事心生怀疑。
然云飞翼是个例外,他早已寻到凌月的行踪,凌月在他眼里毫无秘密可言,幸而云飞翼并不会掺和荣朝政事,也未曾将她并非记忆受损一事捅出去,叫云鹤祥、云飞翎知情。
因此,除却云飞翼,其余人或怀疑或确认她就是黔朝送往荣朝、却于途中潜逃的那名质子,然无从得知凌月对个中缘由心如明镜,只是佯作记忆全无。
江凌安——江凌安必然也心存疑虑,凌月曾数次在他脸上、眸中察觉到质疑的情绪。
但凌月心下笃定——江凌安虽怀疑她并未丧失记忆,亦确信她便是那逃走的质子,却仍然对她百般妥协,万分细致、怜爱。
即便如他所言——他当凌月作养女照料,凌月心下亦是动容而熨贴。
如今光景,‘她为护自己身份而杀云飞翼灭口,遂盗走通行玉令,纵火烧了惊云山庄消证据。’这一消息倘若传至凌州大营,江凌安又会如何看她?
凌州正值战乱,江凌安必然是身与心全然扑在军务上,凌月心中倏地生出一抹愧色,她也曾问过自己——当初江凌安难得真情流露,提及并不会将她绑了交与皇帝处置之际,她为何不顺势承认了。
据她观察,即便自己坦然承认真实身份,江凌安对自己的态度亦不会因此转为疏离而冷淡。
凌月事后数次思及此事,于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蛊毒发作之际身心遭受侵蚀痛极难耐时……
那日,她瞧着江凌安面露痛楚而卧于床榻,她心中倏尔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情绪,瞬息之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凌月能感到她的心脏就在声带下怦怦直跳,一股炽热的异样之感从腹部涌起。
那个时候,凌月倏尔明了,她为何不将自己的处境如实告知江凌安。
其中缘由,便是她不敢宣之于口的那一点私心,她内心早已对江凌安萌芽出一分非分之想,她不甘于只是众人口中江凌安的养女。
凌月当年曾对江凌安面露天真,言辞却是无比认真:等我长大了嫁与你。
如今她心神清明,承认自己当年并非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