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不识月(二)
    “凌月?凌月……”

    “谁在唤我?”这个声音——仿佛自悠远的穹宇而来,虚渺而空灵,因而无法触及。

    一阵难耐的刺痛自凌月心口遽然而生,顷刻间袭遍四肢百骸,让她无法自持。她听见脊骨传来破碎的撕裂声,宛如承受不住某种强烈的挤压,正被迫撕扯成碎块。一股寒凉的气息自心口蔓延而起,在体内肆意冲撞。

    周围的声音纷繁杂乱,却无法让她的注意力从细密的痛苦中抽离。凌月欲出声呼喊,或能消解一丝体内的痛楚,然她的口唇犹如被烙铁灼烧后粘合在一处,难以张阖自如。

    凌月听了林大夫关于她体内余毒的言辞,此刻心神清明,意识到身上的异样与不适皆由体内存余的蛊毒所致。

    那股冷冽气息奔涌至肺腑,胸腔仿如凝霜那般刺骨。凌月欲伸手示意床榻前的人知晓——她神智尚存。然双臂僵直、瘫软无力,浑身如同被禁锢般不得动弹。

    她倏尔意识到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遂试图睁开眼眸,眼皮似有千斤重,凭她如何使力亦无济于事。

    情况竟比她意识到的糟糕数倍,她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眸紧阖难以睁开,整个身体如被禁锢住的困兽般,动弹不得。

    浑身犹如浸于一泓寒冽的深水潭里,凌月胡乱挣扎,欲图将头探出水面,身体却一直沉沉落下,四肢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扑,却寻不见可攀附的物什。

    凛冽的凉意在她体内逐次生长,疾速加重,或已临至极限,直抵头顶亦无停住的趋势,最终超越了她有生以来感受过的任何彻骨的寒意。耳畔倏尔响起几道声音。

    “林大夫,至今已过去十日,凌月仍无醒来的迹象,这可如何是好……”便闻一阵窸窣的抽泣声将方才的言语湮没。

    “阿兰姑娘,老朽早已提及此事,复醒的时日不可预测,终究是看个人命数。”

    “凌月虽未清醒,然亦不曾恶化,此番看来,不算坏事。”

    凌月每日困于床榻,昼夜难辨,苦熬光阴。耳畔忽闻人声鸟鸣,远近不一,或自屋内,或自后院传来。

    丹秋已逝,寒冬渐退,仲春时分,李宅院落繁花吐蕊,味香气馥。

    这日晌午,骄阳似火,翻烤着李宅院落,光芒穿过窗棂缝隙,铺洒在床榻上。凌月能感觉到那抹光线落在脸上,灼热而温暖。

    凌月思忖道:自她踏入李常卿这处宅院至今,半年光景已逝。虽有阿兰每日为她盥洗更衣并活络筋骨,然她意识清明,无法动弹的痛楚甚是难以言喻。

    她细致地感受久违的日光,一股凛冽的激流倏地涌遍全身,激起一阵细细密密地啃噬骨血的刺痛。那些痛楚逐渐转移方向,开始不停地自体内往外啃噬。

    西山监牢里的那几人先行映入凌月的脑海,旋即她看见易容后的云飞翼在不远处等候,遂向她伸出一只手,待她走近了,倏尔惊觉眼前的人拥有一张同云飞翎相差无几的脸,她未尝退开,云飞翼早已深陷烈火化为灰烬。

    被焚烧于凌州大营的那几个神智俱损的傀儡纷纷朝她招手,动作神情竟与凌月有七八分相似……凌月记忆里与蛊毒或傀儡相关的人和事物接连而至,又悉数湮没于生命的荒野之中。

    那是她的记忆,又并非全是,在凌州大营碰上的那几个傀儡虽同她身量相当,形容却并无相似之处。

    凌月遽然呜咽出声,后背拱了起来,旋即在床榻上蜷缩成一团。阿兰见状,即刻向檐外大声疾呼:“李大哥,凌月有反应。”

    李常卿闻言,连忙吩咐阿文前去请林大夫,遂大步迈进屋内,便见凌月双眸紧阖,于床榻之上抽搐扭曲,神色痛极难掩,他似有不解,低声同阿兰道:“林伯曾说,凌月复醒之时,便是余毒除尽之日。如此看来,她应当恢复原本形貌才对。”

    然已过半载,她未尝有何变化,莫非——如今这番形容正是她原本之貌?

    阿兰无缘得见卿谣公主,只是在凌州大营是听人提及当年那位卿谣公主年方十八,如此推算,她应当年满二十,绝不是个稚子模样。

    然这些猜测须得有一个前提——凌月正是黔朝那位卿谣公主,阿兰也只是在惊云山庄时略有耳闻,后来又听凌月言及大荣皇帝怀疑她是那位潜逃的质子。

    “呜……”凌月口中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打断的阿兰沉思的思绪。

    体内侵袭的刺痛已然萦绕在身体表皮,凌月的指尖渐而泛起一点知觉,她勉力弯曲一下十指,正欲使力,最终软绵绵瘫软下去。

    阿文引着林大夫风尘仆仆赶来,林大夫额间汗珠淋漓,进屋时尚喘着粗气,“如何?今日可是有反应了?”

    阿兰便将方才凌月身上发生的细微反应详尽告知于林大夫,唯恐错漏些许细节,又让李常卿补充其遗漏。

    林大夫细致听闻二人所述,沉吟思索良久,似乎明了个中缘由,遂拿定主意吩咐道:“常卿,拿利刃划破凌月十指指尖,老朽上了年纪,力道不稳,恐伤了她。”

    阿兰与李常卿皆算得心思活泛,此刻听闻林大夫这般吩咐,便知放血意在排除凌月体内的余毒。

    阿兰将凌月的两条胳膊抬起,在被褥上垫了一方巾帕,方才把凌月的手放回去。

    李常卿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捉住凌月一双惨白纤细的十指,逐一刺破指尖,青黑血液汩汩流出,须臾间染黑了那方巾帕。

    床榻上的凌月毫无反应,李常卿不禁问询林大夫:“林伯,如今毒血已尽,凌月为何尚无变化?”

    “毒血已除,若她原本不是这番形貌,不出五日,便会恢复常人之身。”林大夫解释道,“老朽未尝接触过身中此类蛊毒之人,不敢妄言。”

    凌月倏尔又在床榻上抽搐起来,脖颈微扬,露出皙白而脆弱的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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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皮肉,床榻前的三人未及反应,便目睹凌月直挺挺瘫在榻上,四肢摊开,一阵强似一阵的“咔嚓”声。

    脆响犹如骨头断裂,凌月不仅闻得此声,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每一根骨头都在断裂,复又重新生长出来,拉长、变粗。先行断裂并重新生成长出来的是头骨与脊骨,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最终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细小的骨头,全然被撕毁,又尽数长出来。

    床榻上躺着的人,形容与惊云山庄当初传递予将凌安的那副画像相差无几,只是床榻上的人更为清减了几分。

    立身于床榻跟前的三人似乎都看得呆住了,怔怔望着凌月良久亦不见有所动作。

    檐外倏尔传来几声鸟鸣,交织着灼热烈阳萦绕在这方狭窄之地。

    凌月缓缓掀开眼皮,庭院内日头正足,花香鸟鸣纷纷扑来。她从床榻上坐起身,浑身跟着“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她下榻行至门外,让烈日光芒沐浴在身上,洗尽数月来不见天日而沾染的满身寒意。

    “凌月?”阿兰站在门口,试探着叫道,“你可曾——想起什么来了?”

    凌月转过身来,面向屋前的众人,眉梢眼角泛出难掩的欣喜,眼眸中却又雾气氤氲。她行至阿兰跟前,朝三人深深一鞠躬,言辞感激,“林大夫、李大哥、阿兰姐,凌月此番蛊毒得解,又恢复原本形貌,实在感激不尽,日后必然倾尽所有,报答三位恩人。”一语方落,遂跪在三人跟前,行起跪拜之礼。

    李常卿连忙扶她起身,“凌月姑娘,不必如此……”

    身中蛊毒之际,凌月心中所愿唯有早日祛除蛊毒,恢复常人之身,其余念头悉数被她抛诸脑后。如今得偿所愿,其间虽是坎坷重重,她倏尔心中浸满惆怅,一种难以言明的失落感自心间遽然而生,旋即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目标得以实现,又对前路心生惘然的怅然若失。凌月深知,祛除蛊毒、恢复常人之身并非她的此生唯一的目的,相较之下,这似乎不值一提。

    日后的打算,才能算得前路遥远、道阻且难,她身陷西山监牢时,便知若要寻出父王母后的死因,以及报仇雪恨,唯有祛除身上的蛊毒,不然终有一日,大仇未报,她便先行神智俱损,沦为他人操控的无知傀儡。

    如今,暂且算得所愿皆遂,凌月却不再将为父王母后报仇雪恨当作接下来的首要打算。

    当日她随云飞翼同在义州之际,曾听得对方详尽黔朝掌权者所行之恶。

    她曾最为敬爱的父王、王叔……黔朝王庭何人牵扯其中,凌月不及细想,亦无从细想。唯有亲自前往黔朝掌权者为沁兰山庄所建的那处炼制蛊毒与傀儡的是非之地,凌月方可因时制宜,渐而逐一推行她心中所思所虑。

    凌月折返回骄阳之下,烈焰的灼烧感袭遍全身,反而让她感到身心皆已落到实处,再无任何痛楚能比蛊毒之苦更令她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