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睿那声惊呼过后,在座众人目光都聚在了齐衍舟腰间,连她自己也颇为诧异的垂首望去。
只见腰间那枚玉佩精光内蕴,细腻如凝脂,白而温润。
玉佩之上朝云环绕长松,长松则直穿云层,巍峨挺立,上至苍穹。
末尾处刻着一行小字,始武二十六年,晖。
说句僭越的话,这枚玉佩形制较之重安帝恩荣宴御赐的那枚,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始武二十六年?
据连睿所说,这是太祖皇帝亲赐的寿礼,沐晖是二十五年生,那二十六年不就是……
他的周岁礼?
齐衍舟抬起头,只见在座众人皆神情复杂的将视线在她与那枚玉佩上来回往复。莫说其他人了,就连她本人亦是被惊到心颤。
她自然是知道沐晖身份尊贵。
淮安王膝下如今唯有这一个幼子,他给的东西,定然是极好的。
只是这枚玉佩的分量显然超乎了她的想象,如此贵重,她哪里能承受。
齐衍舟慌忙将手伸向腰间,准备解下那枚玉佩,却见坐在他身旁的沐晖此时突然将一只手臂横了过来,挡下了她解玉佩的手。
那手臂的主人十分守礼,并未和她有任何肢体接触,只是横在她一只手与腰间,将她解玉佩的动作无声制止。
她侧头望向他的脸,只见沐晖仍是容色冷冷,神情淡淡,他目光亦瞥向她,可两人眼神只短短交汇一瞬,沐大人便迅速收了回去。
沐晖正襟危坐,只沉声道:“好好戴着。”
末了,似乎是见她神情有些慌乱,难得开口宽慰:“连睿言过其实,你不必介怀。”
他对她
实在算得上心细如发。
连睿听罢惊得深吸口气:“嘶……那是昔年老王爷说了要传家的!”
传家?!
齐衍舟闻言更觉如芒刺背,腰间玉佩似有千斤重,面上更有些讪讪:“大人……”
连睿今日话多,沐晖自然不悦。
可前者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狂悖一番,眼下虽未饮酒却已是酩酊大醉,见自家大哥锐利的目光疾射而来,不避不躲,倒真像个醉汉般倔着劲在座位上吵嚷。
“齐公子,连某是个粗人,就直说了!恩荣宴那日你仗义执言,我连睿服你敬你!”
“日后只肖齐公子一句话,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回报你那日恩情!”
连睿曾做过几年淮安王身边的长随,而后又跟在沐晖身边去往边境黄沙苦寒之地十余年,看着少年长大,自是忠心耿耿。
因而此时几名镇抚司衙门里的锦衣卫虽都觉玉佩一事不妥,可却唯有连睿一人敢硬着头皮不惧沐晖锐利眸光,将这些话讲了出来。
他有这资历说这些。
“只是这枚朝云长松,是老王爷昔年说了要传家的……”
连睿铁青着一张脸,将一只素瓷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眼一闭似乎是豁出去了。
“我大哥还未成婚,齐公子也未成家!您二位若一个执意要送,一个铁心敢收……”
“依我看,齐公子就只有进咱们淮安王府一条路可走了!”
……
此言一出,听得在座几名锦衣卫心惊肉跳,面上煞白如蜡,心道连睿疯了!
能说出这样混账话,真是疯了!
几人瞥一眼同样脸色铁青的镇抚使沐大人,更觉头上恍若有一把利刃悬空,顷刻间便要坠下来索在座几人的命。
不禁暗暗在心中恼道,何苦听连千户的忽悠今日来走这一遭。
馄炖没吃上几口,别把命搭里了。
齐衍舟不是北镇抚司中人,此时虽没有在座几人那般惶惶不安,可听罢心里也是不畅快。
连睿这话狂悖,且折辱人。
她虽是女儿身,可在座众人却并不知情。
她对外的身份是齐衍舟,是已进士及第的今科探花使,不日便要进三司六部入朝为官。
可如今距恩荣宴那日已过半月,她因一双证人身死,无可避免的被纪党弹劾,因而她这科的进士老爷们早已得了恩封。
赴任的赴任,外放的外放。
唯有她还在青天白日里闲坐在馄饨摊上。
外加被连睿揶揄!
当真窝囊……
她要为爹娘报仇,便势必要潜入大周内部,进入权力中心,伺机而动。恩荣宴上她不守拙,反而锋芒毕现,便是将自己逼至悬崖边上险之又险的一招棋。
好在最后得偿所愿,她与沐晖结识。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被纪党掣肘,现下连官职都没着落。
既如此……
何不将她与沐晖的关系推的更近一些?
背靠大树好乘凉。
有闻名遐迩的沐大人作为倚靠,自然比孤军奋战好上许多。
齐衍舟思忖片刻,权衡了其中利害关系,立时便换了副十分温和的笑容转而朝连睿道:“好啊,呈连大哥吉言,我便等着入府了!”
这话狂悖、轻薄、堪称有辱斯文。
说得再难听些,稍有些文臣风骨的莫说攀附朝廷鹰犬,多说几句话都被人戳祖宗三代脊梁骨。
可连睿都敢说了,她有什么不敢应的?
只要能有助于自己的大计,脸算什么?
她不要了。
北镇抚司衙门里的锦衣卫,平日在诏狱中掌刑,什么样的可怖场面没见过,又有哪个脚上穿的革靴底板上,不是日日淌着鲜血走出诏狱大门。
可如今在座四位面面相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都只道哪怕在那诏狱刑室里闻一夜血腥气或是听一夜受刑后的叫骂哀嚎声,都好过在这里悬着颗心,如坐针毡。
连睿大约也没想到齐衍舟会应的如此爽快,一时间也懵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指着她道:“你!你……”
那几名锦衣卫似乎是担心连睿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立时便拥了上去,将连千户架了起来,堵上了他的嘴。
为首的将挣扎的连睿挡在身后,恭敬向沐晖道:“镇抚使大人,属下几人还有事在身,先告退了。”
那锦衣卫见沐晖没出言阻止,便机警给身后几人使眼色,可他才转身走了进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重又走了回来。
只见那锦衣卫回头恭敬立好,先向着沐晖方向一拜,又朝着齐衍舟一拜,重又说道:“镇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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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大人,齐公子,属下先行告退了。”
看此人身上服制,少说也是名总旗,镇抚司衙门里的总旗拉出去也比地方官大两级。
现在却对着无品无级的齐衍舟礼遇有加。
当真稀罕。
齐衍舟不由在心中又默念一遍: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锦衣卫也胆子大得很。
末了转身还不忘看一眼沐晖的脸,大约是想看看此举沐大人是否满意。
可沐晖自始至终也并未看他,一张冷峻的脸隐藏在墨色帽檐之下,根本叫人辨不清神情。
几人走后,便又只剩下齐衍舟与沐晖二人。
因方才连睿那一番狂悖言辞,原以为又要等上半日二人才能再说上话,却没想到沐大人正襟危坐,率先侧过身,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他沉声道:“景松。”
齐衍舟愣了一下问道:“大人这是?”
他望着她的眼神柔和:“我的表字。”
齐衍舟闻声颔首道:“这我知道,那日恩荣宴上曾听陛下唤大人表字。”
见沐晖听罢又目光灼灼望着她不说话,她坐久了身上酸麻,便站起身来向前踏了两步。
“高山景行,如松之茂。”
她回眸一笑:“大人的字与大人,很相衬呢。”
沐晖望着她的笑容,一张冷峻面容也随之温和下来几分,看起来没有初见时那样难以接近了。
北周朝野人人都道。
他这许多年在边境之地整日与戎夷厮杀,尸山血海里日日刀尖舔血,与黄沙孤狼为伴。
才养出这样孤寒的性子。
可这十几日接触之后,齐衍舟却隐隐发现他并非传闻那般冷血无情。
少年的心是热的。
只是从未示人。
且,许多事上都有迹可循。
比如,她因燕儿姑娘一事向沐晖求情,沐晖帮了;她在重安帝面前演戏,为伍声博一份哀荣,沐晖也十分配合。
再比如,他见她与连睿等人侃侃而谈,聊的热络,喊他们“大哥”,便主动告诉她自己的生辰,暗示他也比她虚长几岁;
还有,见她不为所动,仍唤他为大人,又郑重告诉她,他的表字。
凡此种种,皆可见心思纯质。
哪有旁人说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那张疏离冷漠的眼转瞬就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绪,她在心中绘出他冷峻的轮廓。
她不由转念一想。
也许,是不是……
他独独对她时才有这样柔和的一面?
相互此处,她心中一软,又生出些逗弄他的心思,便明知故问道:“大人怎么说起这个?”
沐晖一时有些语塞:“你可以……”
齐衍舟眨眨眼:“可以什么?”
三月天里,虽晌午时分日头晒的正热,可风一吹仍是卷着阵阵寒意。
沐大人却在这春寒料峭的风口里,额头上结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饶是千军万马立于眼前都敢为天下先,偏偏此刻面对她明晃晃的“挑逗”,他竟支吾着答不出话来。
她娇笑道:“景松,大人是想让我这样唤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