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快到授衣节,按律官员胥吏能休假十五日,预备寒衣,是难得的长假。
不过对于李相筠而言,无甚区别。
因为国子监一事,圣人大发雷霆,内侍监传话东宫,令她闭门思过,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去上朝。
她还在等执金卫带回有关黄监丞的消息,另一边就听见皇帝要重用裴承的风声,这下她还怎么坐得住。
马上暗地里联系依附她的朝臣上奏,反对资历不深的裴家主入三省六部。
其中金格达的奏本最厚,高出旁人一半有多,在一捧奏折里相当显眼,让本已无心政事,每次都是一挥手让人拿走的皇帝都有些好奇。
内侍监汪正阳不情不愿捡出来,口里还在劝说:“圣人,国师说午时阳气旺盛,是一日当中为数不多的好时辰,莫要辜负了。”
皇帝道:“金侍郎为吾广盈库又收入两千万钱,他竟也反对裴卿入朝,看一眼也无妨。”
皇帝这一眼,陆展就被砸懵了。
因为裴承没有进三省六部,反而做了他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面对愁眉苦脸的陆展,背后捣鬼的李相筠只能出言安慰。
好在她有理有据,话说得漂亮。
一来听说那裴承多智若妖,日后有难判的案子交给他岂不是省心多了?
二来大理寺一直以来没有兜底的上司,他作为少卿难免要提心吊胆,现在天塌下来先砸死他裴执玉岂不是妙哉?
陆展脸色好些了,但还是闷闷喝了一盏酒。
“我就是不太喜欢他,没有缘由。”
李相筠点头:“我也不喜欢他。”
理由很多。
听见赞同声,陆展不由望向一旁的小太子。
太子肤色莹白,喝酒从不会上脸,唯有唇瓣沾了酒液,润出了水光,就像是挂露的樱花,颜色莫名有些鲜艳,他心一惊,正好一片瓜子壳弹到了他的手边,他趁机低头拂了去。
咔嚓咔嚓——
金宝嗑着瓜子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削尖脑袋要去做官的人,昭云兄你有皇后照拂吃穿不愁,何苦要过这样的辛苦日子?还有我那个弟弟一心钻研,好不容易当上户部官,四更鼓响饿着肚子就要往外赶,而我却还能睡到日上三竿,吃饱喝足后呼朋唤友,逗鸟喂鱼,每日过得赛神仙!”
他脸上的巴掌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焕发的神采,那张圆润的脸上眉开眼笑,看起来颇为讨喜。
陆展苦笑了下,没有接话。
李相筠听到金宝日子过得如此舒服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眼睫掀起,底下两丸黑珍珠般的眸子若有似无带了些不怀好意。
恨不得再踢他两脚。
金宝后背一凉,连忙坐直身子,陪笑道:“殿下,您就等着看好戏吧,那个裴家主舒服不了几天了!”
“你又做了什么?”李相筠挑了下眉。
金宝“嘿嘿”两声,神神秘秘,不肯细说。
当夜,裴承位于安仁坊的宅子不慎走水,幸亏武侯铺的人来得及时,没有让火势蔓延四周,唯独那间老宅子主屋烧了个干净。
残垣断壁,枯草焦花,不花个半年一年修整是住不得人了。
而起火的原因据说是只鸟叼了支半熄的香,到屋檐下筑巢引起的。
秋日干燥,那火点燃鸟巢,鸟巢又烧着老旧的梁木,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当夜裴家众人带着抢救出来的物品,流落街头。
因为安仁坊皆是达官贵人的府邸,里头没有客栈,加上早已闭坊,不能随意出去,眼看就要凄凄惨惨在街上安置了,好在赵郡王伸出援手,让他们暂且住进郡王府。
这一忙就是大半夜,天擦亮时,安仁坊的动静才小了下去。
李相筠听后果然舒坦了不少,和颜悦色地对金宝露了个笑,“没想到你还挺会来事。”
金宝拍着大腿,狡辩:“这是天意啊,要不然那么多院子不烧,怎么偏偏就烧了他们家!”
“你猜那裴家主会信这是巧合么?”李相筠此时脸上没了笑。
金宝狐疑道:“怎么,一只鸟他还能怀疑是人头上?”
“虽是三更半夜,但他们又不是死人,火从外烧起来的,也不至于看着把房子烧完吧,除非……”
“除非?”金宝睁大了眼睛。
李相筠抿了下唇,手指不紧不慢在桌子上敲了几下,“除非他也不想自己的那破屋子了。”
若是如此,他是有什么用意呢?
接近赵郡王?
/
安仁坊大火的事白日传进皇帝耳中,李相筠紧跟着就被传唤了。
东宫与皇帝常年修道闭关的三清殿是在大明宫两个对角上,一个偏东南,一个居西北,脚步快些也要一刻钟的时间。
李相筠还想着事,怀疑是不是金宝做事没擦干净屁股,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故而有意放慢脚步,思量对策,拖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
汪内侍见到她就迎了下来,故意扬起的嗓音里带着些许怪罪:“太子殿下您可算到了,圣人等许久了。”
李相筠道:“途中处理了点公事,耽搁了一会时间。”
汪正阳便没话说了,将拂尘一甩搭在了自己的肘上,引她登上高台。
邓谦带刀不能入内,就候在殿门外。
进入雄伟道殿,李相筠立刻被萦绕满殿的乳白檀香包围,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她隐约看见站于一块金笔题有“道法自然”的匾额下,还有位紫衣官员。
等走近才看清,这着紫袍、挂玉带的人就是昨夜无家可归的裴家主。
他的脸玉莹无瑕,眉毛头发完好无缺,脸上的笑容依然温和虚假,让李相筠鼻端忍不住抽哼了声,把目光放到了前方。
大殿正中砌了个黑白阴阳玉台,玉台四周是用黑玉镶于地砖上的八卦相,一着宽袖道袍的中年男子双盘坐于杏黄色蒲团上,一双眼睛七分闭合三分微睁,正在静坐。
他容长白面,蓄有长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英俊风流。
“儿拜见父亲。”李相筠恭敬请安。
那个在市井里跳脱而浪荡的少年郎在这里一举一动都优雅高贵,符合大黎太子的模样。
皇帝缓缓把眼睁开,声音不疾不徐,“来了。”
李相筠警惕地瞥了眼不动声色的裴承,“是,不知父亲召儿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昨夜安仁坊失火让吾想到了国子监的事情,这么多天,太子可查到了什么?”
李相筠道:“已经有些眉目了。”
“裴卿现在是大理寺卿,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他,让大理寺刑部一起,尽快给出个交代。”
李相筠和裴承同时应“是”,两人目光接上了又很快分开。
“姚相公这些时日分身乏术,事情太多了,他年纪也大了……太子。”皇帝又唤了一声,李相筠抬头正视他,神情专注,示意自己正在认真听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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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相公向吾请辞太子太傅的衔职。”
李相筠一愣。
姚兼全是怀贤太子的老师,也是她的老师。他把怀贤太子当做毕生最好的杰作培养,她能看见老人眼里的光芒是欣慰、骄傲与自豪的,那么好的苗子,那么优秀的储君,有他这位帝师的功劳。
而她,只是怀贤太子硬塞进来的,一个陪衬。
曾经是,在怀贤太子死后,更是。
李相筠垂了眼睫,不做声。
胸口沉闷,就好像暴雨前那喘不过气的压抑。
姚相一眼看穿,她不是储君的料,她自己何尝不知道,但是她没得选。
她宁可在这条路上摔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放弃。
“裴卿说昨夜被赵郡王请入府休息,赵郡王说近来流言不断,令他惶恐,哼,若非太子桀骜难驯,惹是生非,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针对?”
李相筠瞥向裴承,暗暗咬了后牙槽。
果不其然是来告状的!
“不过,裴卿有句话说的也对,现今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太子,偏你仗着身份从不知收敛,如今姚相公都不愿再管教你了,天下学子都在背后骂你狂妄无德。”
皇帝顿了下,仿佛调整了下胸腔里激荡的气息,缓缓道:“吾已命裴卿为太子少保,既他的宅子因你而毁,就让他暂居东宫,也好随时管教于你。”
李相筠蓦然抬首,已经涌到了舌尖的话被她紧紧抿住。
父皇竟知道是金宝所为,玄扇司神通广大让她心惊。
既是如此,那玄扇司岂能不知黄监丞在其中推波助澜诋毁储君,不知她与裴承八字不合,水火不容?
而且太子少保。
既要保护太子,又要教导太子,加在裴承头上更像是一种讽刺。
就不知道是在讽谁。
李相筠横了一眼裴承,对方微昂了下巴,冲她绽开一抹淡笑,缭绕的烟雾把他的紫衣玉颜衬得愈发像是天外来客。
她也不甘示弱地弯了弯唇角。
东宫之中也如大明宫的格局,前庭后院,李相筠为裴承精心挑选了一处住所,有个别致的名字:盼春园。
“别看此处略显荒芜……”
李相筠踩在石缝杂草丛生的小径上,“伤太子住东宫时,这里是他宠妃孟婕妤住过的院子,等春天时,花香馥郁,景色宜人。”
“宠妃?怎么感觉怪怪的……”飞星嘀咕的时候没有压低声音,在无人说话的间隙里清晰入耳。
飞雨无语地往旁边迈了一步。
裴承往四周环视,笑道:“殿下如此安排,也是对臣的信赖,外人得知皆会传我们君臣情深。”
李相筠被他一句“情深”给恶心住了,本想把他放进东宫后宫,会惹他恼怒,不想此人面皮厚过城墙,反而顺杆子上爬。
“只是孟婕妤下场不太好,因为嫉恨,冲撞太子,被杖毙于此。”李相筠皮笑肉不笑,“自古情深不寿,还是毋要随意挂在心上啊。”
裴承随意拨开伸至眼前的一根藤蔓,朝旁瞥了一眼:“若无见异思迁,背弃盟市,哪来的嫉恨?殿下当引以为戒才是。”
李相筠抬眼,目不转睛:“裴少保说的是,背信弃义者必是短命之辈。”
两人视线对上,这次无人避开。
秋风吹卷起枯黄的落叶,拂过他们的袖摆,似乎稍稍碰到了,又像从未接近过。
“天凉了。”裴承微微一笑:“殿下要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