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菊花烂漫,霜染红枫,深秋有信,岁月轮转。

    日子步入九月上旬,审查兵部尚书贪污一事,进入最后的紧要阶段。

    金銮殿,早朝。

    霍霆一袭金蟒绯色朝服,魁岸的身形泰然坐于轮椅,位列武官之首。

    对面文官之列,刑部尚书:“启禀皇上,臣在兵部侍郎等人的协助下,反复核查,现确认右佥都御史沈之鹊大人的证词与实不符。”

    “沈大人谏言,前任兵部尚书司空震倒卖兵马,确有其事。只是沈大人所提供的账簿,实属伪造。”

    “这不可能!”

    沈之鹊急忙跪到殿前,“臣所提交账簿,乃亲自从那马贩子手中所获,还望皇上明鉴。”

    兵部侍郎孙诚,相继出列呈禀:“启奏皇上,臣前日已带手下抓获那马贩子。此人乃司空震同党,想必之前有意帮着掩盖罪行。”

    “幸好,真实账簿已被臣搜查出,亦是经过刑部和户部多方查证确认,还请皇上过目。”

    随后,内侍监取走账簿,直达天听。

    这账簿,正是萧成悄悄从尚书府顺走的那本,如假包换。

    至于沈之鹊找到的那本,即为留下的赝品,所列账目半真半假。

    昭文帝正襟危坐于龙椅上,将几份奏折的证词一一过目,再瞧沈之鹊时,已然龙颜不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之鹊顿时后脊发凉,连连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日后再查取证物时,必当千倍万倍严谨,再不犯此等失误。”

    “沈之鹊,你担任右佥都御史多年无长进,实在难堪大任。”昭文帝沉脸道:“念在你此次检举尚有可取之处,姑且外派山西监察御史。你此行务必好生锤炼,严谨督查当地官员。”

    沈之鹊面如死灰,本想凭借这政绩一飞冲天,结果却被贬为地方官了哟!

    可皇命不可违,他只能叩谢隆恩,颤颤巍巍地归列。

    文武百官见此,无不唏嘘。

    搜证本应交由刑部,他一个言官好大喜功,非要掺和查证,如今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霍霆觑了眼痛心疾首的沈之鹊,淡淡收回目光。

    “至于司空震,胆敢倒卖战马,罪不可恕!”昭文帝再度下旨:“即日起流放岭南,永生不得释放。”

    “臣谨遵圣意,定对司空震严惩不贷。”刑部尚书归列。

    兵部侍郎孙诚没走,“皇上,微臣先前只是暂代兵部尚书一职。如今此事已了,日后该由何人主理兵部诸事?”

    昭文帝看向下方,“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兵部尚书乃当朝正三品大员,实属要职。

    能堪大任者凤毛麟角,有资格谈论此事的官员更少之又有少。

    文武百官不敢轻易冒头,一时间,金銮殿鸦雀无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立于御案前的一人,欣然开口:“奴才拙见,镇南王少年即中进士,如今更擅调兵遣将,实为不二人选。”

    东厂督公,裴夙。

    自幼与圣上相伴左右,如今执掌上千名东厂番子,身着绛紫色的飞鱼服,护卫天子左右。

    三十又一的他,平日保养得当,玉姿欣长。

    拧断人脖子时,一双清润的月亮眼仍笑眯眯的,不见皱纹。

    “咳咳……”

    金銮殿上,响起一阵突兀又急促的咳嗽声。

    霍霆拱手告罪,“臣这重伤未愈,着实有心无力,还请皇上恕罪。”

    他这时接受兵部尚书,不仅容易暴露对当年之事的追查,还愈发功高震主。

    裴夙作为天子近臣,这提议里几分真意,几分试探,在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他本人则状若无事,又笑眯眯道:“本督倒是略有诊脉的经验,不若为王爷瞧上一瞧?”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骤然相对。

    一道含笑隐刃,一道凛冽肃伐。

    刹那交汇而离,又仿佛刀光剑影千万回合。

    “督公平日只为皇上诊脉,本王不敢劳驾,还是下朝后去医馆罢。”

    霍霆淡声回绝,转头看向霍雲,“恰好长兄这次负责安置三军,义诊的医馆颇多,不知哪位大夫好些?”

    霍雲收到信号,随即出列。

    该轮到他上场了。

    “大夫都是好大夫,只是药材跟不上哟。”

    “皇上,前任兵部尚书曾言,并无银两安置将士。以致这半月来,医馆义诊日日捉襟见肘,微臣夜夜辗转难眠啊……”

    霍雲长吁短叹,愁容满面,就差捶胸顿足了。

    说到最后,“如今这查抄赃款所获,可否稍加分配呀?”

    刚刚面露同情的百官:“……”

    嚯,合着哭穷要钱来了?!

    昭文帝瞧瞧病恹恹的霍霆,再看看苦大仇深的霍雲,最后与裴夙对视一眼。

    呵,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综合考虑大局,为稳定军心,昭文帝最终批拨白银万两,用以将士安置。并由孙诚继续代理兵部诸事,辅助户部尚书下发此笔款项。

    但也半开玩笑,半似敲打地看向霍霆两人,“你们还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呐!”

    *

    下朝后,御书房。

    “初安,你瞧着这镇南王的双腿,可还有治愈的可能?”昭文帝边用早膳,边随口问道。

    裴夙被恩赐同桌而食,但大多时都在为昭文帝布菜。

    “先前派去数位太医,皆言那双腿久无知觉,药石罔治。不过,陛下既如此看重,奴才这就再派人去探访名医,想法子。”

    一双笑眯眯的月牙眼,瞳仁深处,暗芒重重。

    出宫的路上,烈日当头,裴夙撑着一柄遮阳伞悠然前行,伞面上水墨画仙鹤展翅,栩栩如生。

    “上次约见小姝,是几月来着?”

    “回督主,还是阳春三月呢。”心腹容城低声道:“如今时值九月,也有半年的光景了。”

    “九九重阳节,正是登高时。”裴夙眼前浮出一双灵巧用银针的玉手,眸光乍暖而玩味:“这次,就安排在皇龙寺。”

    “皇龙寺乃皇家寺院,华姑娘要去的话,得执一封有分量的拜帖……”容城反应过来:“您是要对镇南王出手?”

    寒风乍起,御花园一片的红枫叶,随风而落。

    裴夙轻笑着,将其碾得粉碎。

    不是他,是昭文帝。

    霍霆如今在军中与民间,声望皆是颇高,是一柄双刃剑。昭文帝作为持剑人,必须要知其底细,足够驾驭。

    皇帝卧榻之下,岂容猛虎酣睡?

    *

    下午过半,回春堂内的将士,依旧络绎不绝。

    很多人甚至舍近求远,只为一睹女神医仙姿。更有人热情地一再送糕点糖果,但都被华姝委拒。

    趁空隙,霍千羽调侃道:“唉,郎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唔。”

    华姝捻起白糖糕,堵住她叭叭的小嘴。

    “两位小姐原是喜好白糖糕,在下这里正好备着些,可好吃了。”下一位看诊的士兵,瞅准机会,又要极力攀谈。

    被婉拒后,他也不气馁,献宝似的道:“皇龙寺的神医圆妙大师,近日云游归来。传闻他可起死人,肉白骨。”

    士兵看向霍千羽的腿,“您何不去一试?”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霍千羽的腿疾,多年遍寻名医不得治,华姝早就想带她前去瞧瞧。只是圆妙大师常年云游,且寻常人也进不去那皇家寺院。

    “今时不同往日呀!”霍千羽眼前一亮:“咱可以请四叔写封拜帖。”

    华姝笑意微滞。

    自打那晚后,两人已有数日未见。有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是他,早出晚归寻不见人的也是他。

    以至于筹集的银钱,想送却送不出去。

    华姝没再去周莲那,最后的诊金没拿到,她就典当了首饰,加上多年积攒,凑够两千两。

    一千两偿还血燕,一千两淘换珍稀药材,为霍霆清除余毒。

    等他痊愈,就会回到东南边境。

    届时,两人的关系就渐渐淡了,两厢清净……

    “姝儿,姝儿?”霍千羽在她眼前挥挥手,“想啥呢?”

    华姝回神:“哦我在想,可以请圆妙大师为四叔一同看看腿伤。”

    “有道理!”

    “可是最近都不见四叔身影啊,别回头圆妙大师又去云游了。”

    霍千羽先是愁眉紧锁,转而双手合十,对天祈祷:

    “佛祖保佑,圆妙大师暂时不走。”

    “太上老君保佑,圆妙大师有灵丹妙药。”

    “天灵灵,地灵灵,战神四叔快显灵!”

    “请您速速现身,普度人间……”

    “噗哧。”

    华姝瞧着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单手托腮莞尔:“我忽然想起话本子里,有个召唤人的法子。”

    “哪个?”

    “拿一开口的葫芦,对着四叔所在的方向,喊一句,”华姝另一纤手灵动比划道:“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有何不敢?”

    背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肃然沉声。

    “……?”

    “……!”

    俩小姐妹顿时呆若木鸡,小心翼翼朝后瞥去。

    窗外街边,等会看诊的上千将士,早已抱拳跪地,均朝同一处行礼。

    那处,霍霆着一袭绣有日月山河纹的绯色蟒袍,俨然如层峦叠嶂般,巍峨而坐,自带强悍威压。

    霍千羽眨巴眨巴眼:“好家伙,四叔还真显灵了……”

    “……见过四叔。”

    华姝则耳垂被臊得滴血,慢吞吞转过身,规矩行礼。

    一共就在背后议论他两次,结果次次都被听个正着。这倒霉的气运,她真该去庙里拜拜。

    霍霆定睛瞧着这俩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脸色是领兵时的肃然,眸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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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着一层浅浅的柔色。

    他还不至于真跟俩孩子计较,尤其今日朝廷上心愿大成。

    但瞥见那脸红垂头的少女,又罕见生出一丝计较心思,想戳一戳这只缩头小乌龟的壳。

    古人亦有龟甲卜卦的法子,也不知真能灵验否。

    “免礼,下不为例。”

    霍霆挥手命众人起身,而后由长缨推着,莅临回春堂正门。

    他此行没带糕点吃食,但带来两大箱银裸子。四侍卫抬着放到地上,“哐哐”两声震响,振奋人心。

    “将军威武!”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保卫大昭!护佑百姓!”

    将士们再度齐声拜谢。

    回春堂的胖老板亦然:“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草民这就去购买最对症的药材,绝不叫将士们寒心。”

    “坐诊大夫的酬劳,也一并按日结算。”霍霆发话。

    胖老板感动不矣:“王爷英明。”

    出来相迎的坐诊大夫们,也纷纷喜上眉梢。

    一时间,回春堂内欢声笑语,经久不散。

    唯独华姝,钦佩欢喜之余,杏眸怔然看去。

    他这是在变相帮衬她吗?

    霍霆回看过来,“军医近日告假,过来给我瞧瞧。”

    华姝脸色微变:“可是那……”毒压制不住了?

    霍霆:“进去说。”

    胖老板已麻溜推开一清雅幽静的内间,“王爷这边请。”

    见状,华姝忙去收拾银针和手枕等物。

    临进门时,半夏被长缨拦在门外,欲言又止:“姑娘?”

    那晚叔侄两人的亲密,半夏已远远察觉,她这会实在不放心。

    “没事,我有分寸。”华姝拍拍她手,走进去。

    长缨随即关紧房门,“放心吧,有些事你不懂。”

    他现在可不是被蒙在鼓里的二傻子了。

    半夏白了这傻子一眼,好像那晚就他瞧见似的……

    *

    内间窗户朝向后院,清净而敞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两人对坐在方桌前,诊脉结束后,华姝收回手,“毒素积压已久。如今的药方,尚能压制您体内余毒,只是于清除毒素已无益。”

    “这毒刁钻。”霍霆也收回手,并未意外道:“军医已研究出法子,那药材难寻些。”

    华姝点点头,想来军医是外出寻药了。

    默了默,她提及皇龙寺的圆妙大师一事。

    “原是因此事,才想起念叨我啊。”霍霆叹了口气,兀自饮茶。对拜帖的事,不置可否。

    华姝赧颜,这般听起来,她似显得忘恩负义了些。

    为着拜帖,她咬了咬唇,细声解释:“其实,我这几日也琢磨出一副药方。待圆妙大师为您诊脉后,想拿与他一并把把关。”

    霍霆放下青瓷茶盏,“既非临时起念,恒心可嘉,倒也能全你这番美意。”

    “多谢王爷,我……”

    对上男人意味深深的目光,华姝脸颊忽地一热,鲜艳欲滴。

    他莫不是误会了吧,误会她日日都念着他。

    她的话,好像还真有层意思。

    可她又不是这意思。

    华姝唇瓣开开阖阖,百口莫辩。慌忙低头假装喝茶,心跳凌乱。

    霍霆饶有兴致瞧了她会,“如今安置费已宽裕,你大伯父会另招坐诊大夫。你俩连日辛劳,早些回府歇着吧。”

    “这是好事,可喜可贺。不过我手头有几位病患,已疗程过半。可否等他们彻底痊愈,我再结束这边的差事?”

    “你愿善始善终,实为好品行,也是他们的幸事。但那宋煜,已被他父亲户部尚书保释出来。”

    霍霆道:“你留在这,我……和你祖母都不放心。”

    华姝脸颊又一红,这人又来拿祖母压她。

    但对于宋煜入狱一事,倒颇为意外。

    原来霍霆在背后,还为她默默做了此事。

    不好拂了他的良苦用心,华姝乖乖应下:“我明白了,多谢王爷。那我等会就去将脉案稍加整理,移交给其他大夫。”

    回家后,正好专心为他解毒。

    早日了结山中恩怨。

    这时,长缨在门外禀告:“王爷,兵部侍郎孙大人前来巡查。得知您在此处,想邀您小酌一杯。”

    此为暗语。

    孙诚实为霍霆的人,如今代管兵部,查抄前兵部尚书司空震的府邸。

    应是搜到当年华家灭门的线索,特来密告。

    霍霆:“知道了,你且去烫壶好酒。”

    “是。”长缨退下。

    华姝也识趣地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她犹豫着还是顿住脚步,善意提醒:“王爷如今身体抱恙,还是少饮酒为好。”

    闻言,霍霆低笑了声。

    华姝面露不解。

    就见他微挑眉梢,“怎么,现在就开始管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