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我和吕聪的面谈发生在我告诉卢明怀孕之后,卢明向我求婚之前。

    病床上昏睡的刘莉是仅有的听众。

    “是卢明问你有关我的事的?”

    吕聪回答:“对啊。”

    “放心吧,我就大概说了下情况,没提怀疑你下毒那节——”我瞥他一眼,他忙举起双手,“我不是说你真的下毒了的意思!”

    说罢,他又咂咂嘴:“反正你那事情流传甚广,他早晚要知道的嘛,即使不从我这里。”

    他说的倒是实话。

    “好啊,谢谢你。”我冲他笑起来,“你也放心好了。”

    他一怔,显然出乎意料的样子,满是狐疑地道了谢,摸不透我的意思。

    我确确实实在卢明面前说了有关他的好话,帮他保住了这份工作。后来再见我,他笑容满面,亲亲热热——都是后话了。

    等刘莉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便准备做第二次手术。

    她的胆结石导致胆囊炎,必须尽快手术。

    卢明颤抖的手再度签下手术同意书。

    “晓燕——”

    我当他在向我寻求安慰,便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刘莉会好起来的……”

    他忽地一下抱紧我,脸贴着我的小腹。

    病床上的刘莉睡着,此时不用再多顾忌她。她整个人像是萎缩下去,仍然庞大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干瘪,那姣好的脸上也头一次显出几分沧桑愁苦,好像从前的她不过是一个假象,常常叫人忘记她也只是一个久经折磨的病人。

    “她已经坏了。”卢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傍晚时刘莉醒了。

    “小莉,你醒了!”我惊喜道。

    “水……”她睁眼的第一句话是哀求。

    “忍一忍,小莉,你现在不能喝水。”我道,觉得她很可怜,“明天你还有一场手术,现在你什么都不能喝,什么都不能吃。”

    她渴哭了,说不出话,用目光询问我。

    “卢明很快就回来了。”我安抚她。

    我握着她的手,一起等着卢明回来,她又露出那种半是感激半是讨好的表情,美丽纯良的眼睛像是一只垂死的鹿。

    我想象不到刘莉最后的结局会是死于胃里一碗“偷吃”的面。

    “禁食禁水!禁食禁水!医院强调了多少遍?你们家属是怎么当的?”

    手术室灯亮不过三十分钟,麻醉医生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旁边的护士颤颤巍巍地站出来,撇清自己:“术前问过病人好几遍,有没有吃东西喝东西,她都否认了。”

    麻醉医生又跺脚骂:“糊涂啊!丢了一条命!”

    卢明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都是我的错,没有看好她……”

    麻醉医生恢复了些理智,扫了他一眼,硬邦邦扔出一句:“节哀吧。”随后匆匆离开。

    卢明在医院里早混了个脸熟,谁都知道他爱妻如命,一旁护士有所不忍,上前安慰:“唉,不是你的错……”

    这一次我站在一旁没有动。

    我想起昨晚,我将刘莉交给卢明的时候,回头一望,他正拉上蓝色的隐私帘。

    他脱掉鞋子,上床抱着刘莉。

    “……我爱你。”关上门时,我听见他缱绻的情话……

    ——这个男人不久前向我求婚了。死讯来袭的手术室外,我除了定在原地,什么都没有说。

    ……

    卢明同意对刘莉进行尸检。虽然没有必要。

    胀满的胃袋是刘莉不容置疑的死因。吕聪结合着尸检报告,宽慰卢明:“嫂子内脏多处都有衰竭的迹象,就算手术正常进行,结果也不一定好……说不定这样走了,痛苦还少一点。”

    卢明擦着眼睛:“……谢谢你。”

    我站在一旁,好像一个摆设。

    我也希望吕聪说的是真的。

    刘莉啊刘莉。

    我答应了卢明的求婚,也成了害死她的人的同盟。

    既然是同盟,卢明对我也不打算隐瞒了。

    他从尸检那里得到了额外的收获——刘莉的胆结石,他把细小的石子儿装在小盒子里,对着灯光欣赏着。

    仿佛,刘莉曾是一朵鲜妍的花,这是她最后结出的果子。

    “别害怕。刘莉是时间到了,我不忍心看她受苦——你也听见吕聪说的了。”他对我说,“面也不是我逼她吃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并不怀疑他辩驳的真实性。

    我都能想象的到,他贴心地替刘莉挽着头发,在他宠溺的注视下刘莉感激地狼吞虎咽的场景。

    “我做这一切这都是为了你。”他深情的目光望来,“你怀孕了,我不能放着你不管。可是让刘莉知道了,她又会伤心。能想到的,只能让她给你腾出位置,嗯?”

    他的尾音上扬,轻轻地撩拨心弦,走上前来,搂我入怀。

    “胡一亮是怎么死的?”他突然凑到我耳边问。

    我沉默。

    “胡一亮的保单上写着死因是肾衰竭——白血病这种并发症常见吗?”

    我肯定回答:“有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反正是什么医学常识都没有的。”他语气分外愉快。

    “你这个小骗子,为什么跟咱妈说保险金只有90万?”

    我浑身一凛。

    随后又想到,当然,他看到了保单,真正的金额是150万。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告诉我,他对我了如指掌。我有种被盯上的猎物的危机感。

    “没关系,藏点私房钱嘛,可以理解。”他怀抱着我,声音从上方传来,“你信不信?我们会是一对很好的夫妻。”

    还是一对坚固的同盟。

    互相掌握着对方的秘密,又抓不到任何把柄。

    ……

    吸入麻醉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刘莉。

    失去意识前短短的几秒钟,我像是回顾了她短暂的一生。

    如果她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倒真有几句话想要跟她说。虽然很可能她并不爱听。

    有了肚子里这个孩子之后,我真心想过和卢明开启一段新生活,也曾为自己人生境遇的绝地反击而沾沾自喜。

    成为了人人艳羡的卢太太感觉是不错,但又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

    或许正像这个在我身体里日渐衰弱的孩子的结局——我发现自己做不到。

    而且就算我愿意,恐怕卢明也不能给我机会。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刘莉一样“坏掉”。

    躺上手术床时,医生宣布我肚子里孩子的死亡:“胎心停了。”

    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医生多有不忍地看着我这个过于冷静的孕妇,“别担心。”她对我说。

    “能把它保留地尽量完整一点吗?”我声音颤抖着请求。

    医生扶着我的头戴上麻醉面罩,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整个流产手术不到一个小时。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

    “喝水吗?”见我醒来,有人殷勤地凑上来,将吸管递到我嘴边。

    我的眼睛对了好一会焦,才看清来人。

    ——何美玲。

    不过短短时间不见,她头发染成黑色,衣着也朴实许多,看起来像个决心好好过日子的人了。

    卢明姗姗来迟。

    刚失去了我们的孩子,他很不应该笑——其实他本也没有笑,但是我能感觉的出来,他心情很好。从他走近房间,朝何美玲施放魅力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带来了探病的果篮,“这位是?”

    何美玲满脸通红,我给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何美玲。”

    “这位是我老公,卢明。”

    “你好你好。”何美玲双手握住他的手,卢明也跟她问了好。

    “美玲。”他重复一遍那个名字,笑笑,“之前好像没见过。”

    美玲觑着我,我开口道:“美玲在广城打工的。回来探亲,马上就又走了。”

    “哦,原是这样。”卢明答应一声,他忽搓了搓手,看向我问:“对了……孩子呢?”

    我差点忍不住想笑的冲动。他是忍耐又琢磨了多久,最后这么蹩脚地转移到这个他最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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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问题上去的?

    “在卫生间。”美玲替我回答。

    她从护士那里帮忙取回来的。

    “我看看去……”卢明再按捺不住,就要往病房的卫生间钻去,忽而理智提醒了他,他分外僵硬地半转回身,强迫唇角向下耷拉着,对我说:“要不要也拿来给你看看?”

    我转过头,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来:“我就算了。”

    “也是,”他面皮一松,柔声道,“你别太伤心了。”

    手术前,卢明向我建议,要把未出生的小孩子带回去,举办一个祭奠仪式,我同意了。

    他真心喜爱那小东西,不论活的,死的……都曾藏在人的身体里,像套娃的最后一层里扭开的宝藏。

    他很病态。到这一刻,几乎不假伪装。也不费心去找什么借口,带着医疗废物的袋子匆匆离开。

    护士一会查房,顺便问死婴的下落。

    “看着伤心,厕所冲掉了。”美玲代我回答。

    护士表示知道了,就要出去,被我叫住:“等等。”

    “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我可以多住几天院吗?”我问,苍白的脸色估计很有说服力,“我怕回家护理不周。”

    护士道:“这里的床位有点紧张呢……不过国际部那边可能有,要我帮你问问吗?”

    于是我转到了国际部,住了一周的院。

    一周后,我出院,传来了卢明的死讯。

    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又失去了丈夫——我想到别人口中会怎么编排这件事,不禁微微一笑。

    *

    在刘莉死后,卢明辞去了工作,反正继承了刘莉家的化工厂,一辈子吃穿不愁。和我婚后,他常常不在家,我从吕聪那里打听到,他在市里额外租了一间小公寓,平时就是往那儿去。

    “嫂子,你别多想,没养女人。”被逼出了实话,吕聪一脸无奈。

    那个公寓里确实没养女人,而是用以存放他收藏的套娃,堆满了一整个公寓房间,怪不得郊区的家里毫无痕迹,殊不知都被他集中放在那里。

    他平时不仅收藏套娃,还喜欢制作标本,从家里的化工厂里近水楼台非法获取了许多违禁药品,堪比一个中学实验室,其中不乏高危化学品。

    他就是死于不当使用那些毒药之下。警察是这样告诉我的。

    作为他的妻子,我有权利选择不进行尸检,尽快火化,入土为安。

    何美玲正式去往广城打工,我如约帮她还清了赌债,赞助她重启人生的基金,一共是六十万。

    代价是帮我一个忙。

    在卢明陪着我做手术的时候,她潜入卢明的套娃公寓,在马桶水箱里放了一颗洁厕块,然后离开。洁厕块在七天里时刻缓释着高浓度的农药,融入小公寓的空气中,在反复抽水中消弭于无形——同时也要了卢明的命。

    一切尘埃落定,我准备搬去东南亚的一个小岛上,不准备回来了。

    离开前,我与吕聪解约,又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他一脸便秘,看着我的目光中深藏着畏惧。是他给了我卢明小公寓的钥匙。他猜到我一定做了什么。

    我说过,他不做医生的话,应该去做个侦探。

    他看着我的目光仿佛看着一个黑/道教母,出于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原则,忍不住问:“你第一个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摇了摇头,一手抵在唇边,他马上认怂了,那模样有几分滑稽。

    “要听听我的人生忠告吗?”

    他就差俯首帖耳了。

    “我今年三十七岁,已经死了两任丈夫……我都能想象到别人一定在我背后说,我是个没福气的女人。”我淡淡道,“我最近有点醒悟过来,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我之前太执迷在这些事情上,白白浪费了好多精力和时间。”

    他不知道怎么接话,那模样像被梗住了。

    “——这是我的心得,至于你们男人嘛……我一点不懂你们男人。”我笑笑,“人生已经容易多了,勤换内裤,上完厕所要放下马桶盖……这些最基本的,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