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晏迟醒时,眼前仍是吞云吐雾的狻猊金兽,山河万里的长屏风外,似有人等候的身影。
昨夜的枕畔人已经离开了,软被稳实地盖在身上。浑身像是被碾碎了骨头,被来回折腾了好几回,一点劲力都用不上。
他抬手盖了一下额头,纷繁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让人无法想得清楚。
香雾朦胧,雾色飘远而散。屏外人似是探了探首,觉察他已醒了,随后有几个年纪小的侍奴近前服侍,一切妥当地伺候下来。
晏迟未入宫时,在京都最顶级的“小班”做倌人,虽未挂过牌,但底子极好,是按花魁教养的。只是入宫后境遇渐落,他越是想躲避,就越在泥淖之中更深一重。
腰上还很疼,是昨天夜里殷璇的手下得重了。当今陛下是征战过八方、从昏帝手里夺来的天下,领军打仗惯了,对儿郎的身躯向来是按自己的性子摆弄。
晏迟让熏香弄得头晕,由着她折腾,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花魁教养了几年,真到女人的床上,竟然是这样无用的,那些技巧窍门,半个字也不过脑子。
她低首一吻,加上熏香逼人,那时候连气息都喘不匀,哪来的本事“勾引”呢?
太极宫的侍奴甚少进屏风内,那是两位女使伺候的地方。这些小侍奴年纪不大,今早刚听了音信,得知宫里多了一位新主子,个个暗自压抑着好奇,偷偷窥视、探究着。
他们其中,也不乏想要爬上龙床而苦无门路之人。
晏迟不欲在此久待,他仍惦念着落在孟知玉手中的阿青,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兑现承诺……
炉烟袅袅,炭火温暖。融好了热水的容器呈在面前,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境遇。
晏迟却不想留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地方的本质,这个属于女帝的偌大后宫,就如同一潭吞吃人命的利益池沼,他背无依靠、身无所系,不愿意沾染其中。
正当此刻,侍奴之间迅捷无声的动作当中,突然响起一句低低的自语。
“听说原本是个倌儿,竟也成了主子了。”
霎时间,室内连呼吸声都迟滞缓慢下来了,一些尽心尽力、明白事理的小郎,都纷纷伏低身子,不敢言语。
晏迟动作微顿,抬眼向出声之人看去。
年纪不大,嘴巴倒是很厉害。
他略感好笑,却并不恼怒,只是继续净手擦拭。
见他如此态度,那个有做人上人之心的年轻男孩儿愈发觉得他身份低微、不干不净,不配受封,正此刻,屏风外蓦地响起一句。
“你说什么?”
晏迟扫去一眼,见到那位叫点禅的小哥儿推开屏风一侧,眼睛一瞟,不咸不淡地问道:“我没见过你,太极宫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任何地方都有规矩,太极宫是女帝居所,便尤其森严。除了青莲、宣冶两位御前女使外,便只有这位叫点禅的小哥儿是品级最高、能跟女使说得上话的了。
那个年纪不大的侍奴是认得点禅的,当即噤了声,只跪着,也不知道回话。
还是太年轻了,这时候连叫句哥哥哄人也不懂。
晏迟洗漱完毕,见到点禅身边带了两个十四五的小郎,似都很青涩,其中一个神情机敏、相貌清秀,另一个则文静质朴些。
点禅道:“还不去给你们郎主磕头。”
……郎主?晏迟略微一怔,见两个孩子近前跪下磕头,才回过神来。
“小哥儿,这是……”
点禅近前两步,叠手躬身,随即低首,是一个极端正的君子之礼。
“原您命中真有富贵,陛下今晨走前,册了您做侍郎。”
这该是破天富贵、帝王垂怜,但晏迟听闻此语,却只觉得事事总在意料之外,命途总是与他玩笑。
譬如生于官家,是锦衣少年郎,本该婚配一个妻主,与之一生偕老。未曾想一朝广厦倾颓,家世变故,受尽讽刺轻贱。
譬如原已在万丈深渊之底,生无趣味,却时运倒转,偶入深宫。
之后会怎么样,他实在无从得知。
晏迟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扶起,随后也让两个小郎起身。
那个清秀机灵些的名叫百岁,只有十四岁,是才进宫的小郎。他率先抬首,正与晏迟撞了正面,一时呆愣了一下,竟没能移开视线。
这位新受封的晏侍郎,乌发如墨,用一个银中嵌翠的发扣收拢了一半,还有一些垂落在耳畔。长眉明眸,唇瓣上有一点伤,似是被咬破了些,稍添一许血色。
血色微薄时,是霜雪白梅,盖了一枝的冰。如今唇上伤口显红,是料峭凛冬迎来一阵春,显出一股温文和顺、逆来顺受的柔和来。
无怪陛下属意,这样的人,只若性子稍好些,哪个女人不疼?
百岁听到一旁的笑,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移开目光,嘟囔道:“点禅哥哥……”
点禅收敛笑意,反握住晏迟的手,道:“册封的旨意,等您迁了住所,晚些才到。我不知道您与孟公子什么来往,只是初夜封侍郎,古今未有这样的殊荣,福祸参半,无论如何,郎主要小心。”
晏迟不大关心宫中事宜,连位阶高低也是想了一想,才觉出轻重,他低声谢道:“有劳你了。”
点禅推开半步,再行一礼,道:“晏郎主,这场雪停了。”
晏迟转眸向窗外望去,看到被雕花窗纹刻成一段一段的雪景,飘雪已停,枝头抖落了雪衣,梅枝几乎探进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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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能停久一些吧。”
——
太极宫宣政殿。
热茶滚在茶盏里,水泡浮现又破。小叶慢慢地旋转,再沉淀而下。
殷璇吹散浮沫,饮了一口,淡淡道:“周虹胆子不小,他们家儿郎身为贵君,连侍疾都不敢,倒敢肖想凤君的位子。”
一旁研墨的风仪女使宣冶应道:“周家势已极盛,只是盛极必衰,她该懂这个道理。”
殷璇放下茶盏,忽想起昨夜来,骤然问道:“那位晏郎,调查清楚了?”
“是太阴国难的官家遗孤,流落烟花巷。”宣冶道,“前几年乞骸骨归乡的曹大人,将其敬献给您,陛下虽收了,但并没看过。”
“曹其汝只在男色上颇有本事,果真不假。”殷璇忆起那人,便忍不住往夜里的事情上想。那位晏郎身子太瘦,抱起来轻得没两把肉,但腰身很称手,肌肤细腻微凉,触在掌心,像欲融的冰、将折的枝,一碰就发抖,压着腔调,声含哽咽地回话。
问一句回一句,又软又好欺负。
“周剑星这是派人送死,孟知玉也是。”殷璇提笔蘸墨,朱批往奏章上落,语气不疾不徐地道:“若非那香还算有用,这个郎君恐怕真活不到天亮。”
“是您痼疾好转。”宣冶忙道,“陛下总有一天,不再会受此困扰……”
“好了。”殷璇写下一行,“孤不在意。”
她停顿了片刻,忽而又道:“青莲有个哑巴小徒弟,叫燕飞的,是吗?”
“是,原是给您当暗卫养的。”宣冶虽回了这句,倒觉得疑惑,并不知道陛下要如何用此人。
“领给晏迟做女使吧。”殷璇眼都不抬,“这么好的人,不能太快让那帮人祸害没了。”
后宫之中,每个郎主身边都会有一个掌事女使,只是并不贴身伺候,都是在二门外打理居所事务、做儿郎们不便去做的事情。一般来说,这些女使都是有品级、由尚宫局分配的。
宣冶稍稍一愣,忽地凑上去半寸,低声道:“陛下上心了?可他的出身……”
殷璇抬眼一瞥,对方当即停下话语,低头研墨。她始才继续批阅,半晌才道:“这样的出身,孤才放心。”
窗外雪停已久,有被厚雪压弯的树枝断裂坠落。一帮子无品级的女婢、侍奴,在外头清扫道路、修剪枝叶。
殷璇望了一眼窗,想到这里时,忽而又想起调查晏迟时,他在宫中的居所,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寂雨小筑。
冷、偏僻,还曾经闹过鬼,怪不得手脚都是冰凉的,在怀里都捂不热。炭火稍微不够,都昏昏沉沉地往她怀里缩。
应该换个地方。
换一个她在太极宫宣政殿的窗前,就能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