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相配
    今日天气回春,日头稍暖。窗棂稍开了一点,微风阵阵,吹拂过柔软衣衫。

    徐泽坐在软榻边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雪青的锦衫,腰封上绣着碧海波涛的纹路。此刻低首喝药,眉目垂下,神态仍然柔软。

    柔软得似一只伤重难治的鹿,双角寸断,处处伤痕,无论如何观之,都唯剩触目的凄凉。

    “我又有什么可怕。”徐泽的嗓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波澜。他面不改色地饮下苦药,好似这具久病成医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人世间的一切煎熬。

    “你心明如水,应当懂得我的意思。”晏迟语声温然,“你所做的事情,所追求的东西,我不懂,无可安慰。只是往后的路途还长,不要因此……耗费了自己。”

    徐泽诧异地望他一眼,半晌未语,随后才道:“我似乎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宠爱你了。”

    这件事晏迟自己都不明白,不太认为徐泽会懂得,却只是含笑问道:“容我请教?”

    “越是深陷泥淖之人,越是心向光明。”徐泽放下空下来的药碗,苍白的手腕像是易折的木枝,脆弱得能轻易掰断。“表面上,陛下是天下共主,你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无可逾越。可实际上,她对你这种人,想必是最没有办法的了。”

    晏迟听得愣住,仔细想了想,随后听到徐泽继续道:“如果换你,是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较为心安,还是伤害一个有罪之人,更能宽慰?”

    这句话已到深处,无法再向下继续了。晏迟忍不住想为殷璇辩驳,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听着,唇边的笑意都收敛起来。

    “你既然知道……”

    他的声音轻了许多,有些难以理解的意思。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徐泽目光晦涩地看了他一眼,“那一日,我半睡半醒之间,昏昏沉沉地听到她的声音,梦到你问她是否还好时,我便突然醒悟。”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从未轻易交与他人。这种可怕的防备心,在殷璇的身上一寸寸蔓延,交织成一个坚不可摧、无法染指的盔甲。

    他没有能耐进入其中,只有晏迟可以。

    此刻倏然安静,四下无声,只有窗外有两声乍然而起的啁啾鸟鸣。白日生烟,炉香掩去沉浓的药气,可嗅起来还是发苦,苦意浸透五脏六腑,渗进骨子里。

    晏迟摩·挲着手中的暖炉,静默了片刻,随后轻轻道:“徐郎君打算如何?”

    徐泽实在是觉得他很奇怪,竟然能够毫不怨恨地对他讲话。在这种时候,被他设计过的人应该踩在自己头上嘲讽讥笑,才觉解恨,没有像他这样的……竟然心平气和、甚至语气中略带一丝温柔的怜悯。

    在晏迟长成的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呢?让一个背负花魁盛名的人进入宫闱后,反而像悟透了什么似的,将每一日都过得心平气和,善待一切。

    徐泽没有认真思考,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这样的败将,无法与人争。只是想将恩仇报尽,此后这条命,你要就拿去。”

    晏迟闭目叹气:“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阻拦我的事情,就是要我的命。”徐泽的语气逐渐沉下来,态度稍显认真,“司徒衾罪有应得,孟知玉是这样,我也是。我不像你宽容,但好在记性不错,永不忘怀。”

    晏迟无话可说,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缓缓起身,让阿青留下相赠的补品,低声道:“你双亲在世,他们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此话落下,晏迟并未久留,随后告辞。只剩下重新落下的竹席,将光华遮挡在外,室内复又一片昏暗,虽有小轩窗,却孤寂不堪、无人梳妆。

    在这种如夜的昏暗之中,徐泽沉默许久,脑海中回想着与他交谈的这几句,咳得浑身发痛,半晌才缓过来气。

    他茫然地擦拭了一下湿·润脸颊,触到一片冰冷。

    原是泪。

    ————

    太宁宫,极乐殿。

    殷钺坐在书桌前写字,听着爹亲用清朗微冷的声线给他读启蒙书籍,偶尔问答几句,父子之间更显温情。

    殷钺年纪虽然小,但在深宫里养成,因而情绪十分内敛,也懂得察言观色。他见到檀慈在爹亲身边耳语几句之后,便感到他的情绪似乎骤然改变了一瞬。

    周剑星神情压抑地低声反问:“当真如此?”

    “正是。”檀慈道,“也实在令人惊奇,按理说晏郎君怎么也不该和颜悦色地对他,难不成这件事其中另有隐情?这个郎君……恐怕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周剑星很轻地蹙了下眉:“我不用他像孟知玉那样表面跟随我,我只要他名义上受我的恩就行了。”

    “您跟陛下说的那件事……既然陛下没有特意指出来,那应该也便是可以做的。让新的宠君辅佐宫务,成为协理,不仅可以凸显千岁的气度,等到他真的争气,也可以以此将女儿要来抚养。”檀慈低声道,“于情于理,于宫规,都是顺理成章的。”

    周剑星沉吟半晌,转眸看到殷钺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还有另一件事。”

    檀慈垂首:“千岁吩咐。”

    “不光我会想到这里,应如许也会。”他翻了翻孩子练字的宣纸,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周剑星自己,就是一棵强韧不可撼动、却又天生冷硬的苍松古槐。

    他一身玄色衣袍,沉淀的乌黑衬出发冷的白皙肤色,长眉如墨,眉峰锐利,每一寸轮廓都宛似刀刃一般。只有那双唇是削薄发红的,带着一点点微末的软意。

    “你让几个侍奴去永泰宫说几句。依应如许的脾气,应该很能闹腾。”周剑星伸手摸了摸殷钺的脸颊,注视着他道,“爹爹不避着你,是想直接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只有凤君能担得起所有皇子皇女一声父君。”

    殷钺伸出手,覆盖在周剑星的手背上,声音尚有些奶声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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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钺儿只有爹亲一个父君,没有其他人。”

    周剑星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垂首抵住他的额头,声音钝钝的,夹杂着叹息。

    “……好孩子。”

    烛影摇晃,光晕慢慢地笼罩向地面,也笼罩向四周更偏僻的无光之处。

    周贵君举荐晏迟为协理的消息,将会在天明之际传遍阖宫,更会在应如许的永泰宫中无限蔓延。

    但在这个夜晚里,一切还都停留在徐泽与孟知玉的风波之中,波涛未过,未来的风浪也更难以预测。

    金剪剪直烛心,烛光直成一线,映在一旁的蝴蝶穿花烟纱罩上。晏迟将灯罩重新放置上去,转眸望过去,在烛光下默默地望了她片刻。

    殷璇沐浴过后,发丝稍润。坐在那儿看他近来读的书和话本子。

    说是“看”,其实也不尽然。这些书册,很多她早已看过,而那些没有看过的,也都是用处不大的话本故事,写得常常是才子良人,一个优秀无比的女人,如何一心一意一双人,情痴无比地对待儿郎。

    那儿郎又常是世家贵族,或就是青楼名倌,愿意为了称心女郎私定终身,离开荣华富贵……如此等等,偏偏这类故事却常生恨,苦于世俗为难,不得圆满。

    殷璇这样的出身与见地,从未将这种东西看在眼里,只是如今晏迟看了一些,她才跟着翻翻,看得那双远山黛眉就没有松开过,表情十分微妙。

    她寻思了半天,也没想通其中的逻辑是如何形成的,便将话本放下,忽地问:“青楼楚馆中,真是如此吗?”

    晏迟放下手中的剪子,过去给她更衣,语声一片温然:“一二故事,做不得真。”

    她沐浴之后,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并一件袖摆绣着凤凰霓羽的中衣,系带一解便开。

    晏迟的手指修长细瘦,漂亮得宛似水墨勾勒。指甲圆润粉白,处处精致。手背上隐现出淡青的血管脉络,一直延伸到手腕内侧。

    他轻轻解开衣带,服侍殷璇褪下这件衣物,贴近之时,两人呼吸交融,气息缱绻地围绕在一起,愈发暧昧绵密。

    晏迟仔细着手上的事情,刚想把衣服放好,却猛地被对方搂住腰身,紧紧抱住。

    她抱得太紧了,几乎有些发痛。在下一瞬,晏迟顿觉天旋地转,被殷璇压回了榻上,抵额耳语。

    “古来高士,常常狎弄倌人,游山玩水、以为风流,自诩不入仕途,一片清净。可能够永居终南,隐世而居之人,却少之又少。可见世人,沽名钓誉者众。”

    她缓慢下滑,抵着晏迟的肩膀,声音微哑:“可却又批判帝王,不愿让倌人为凤君,为帝后。原来身在高处,却也桎梏重重。”

    晏迟抬手环上对方,任由殷璇的手指挑开衣襟,他温和低语道:“臣并不在意。”

    他无所相求,能得一日温情,便觉这世间无限温柔。

    “臣与您不相配。”他轻声道,“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