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热闹的郡王府渐渐冷清了下去。
街上传来打更人的金锣声,隐约能听见东市的击鼓声。
亥时将至,宵禁要开始了。
吊唁的客人都已离开,偌大的河间郡王府上,只剩下了面有哀色的家人和忙碌收尾家丁。
灵堂里点着长明灯,李孝恭的三个儿子和七个姨娘,坐在灵床旁守夜。
“昨天这时候,主人还在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
大娘子眼神空虚地念叨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只眼睛立刻就有神了:
“他还留下了百余个歌姬舞女!统统打发走!”
她恨恨地站起,拔腿就往外走。
五姨娘是回鹘人,她嘀咕一句“这大热天还得放三天,人都臭了,你们汉人真麻烦”,便也离开了灵堂。
二儿子李晦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
就这样,一家人都找借口离开了。
李孝恭的尸体盖着白布,孤零零地躺在灵堂,长明灯在他脚边闪烁。
堂门的黑暗中,探出了两个贼头贼脑的小脑袋。
“明哥,我改主意了,要不我明天替你来……”狄仁杰的声音都在打颤。
“去你的!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李明强撑精神,把狄仁杰一脚踢进了灵堂。
和电视上不同,真正的烛火是很昏暗的。
火光摇曳,白幡招展。
晦暗不明的光线照射在苍白的裹尸布上,营造出一种中式恐怖的氛围。
咕嘟~狄仁杰耳朵嗡嗡的,感觉像脚踩在棉花上,脑子一片空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别说敬鬼神而远之的唐人,连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李明,都不免心里七上八下。
但转念一想,如果此事处理不好,自己也可能像李孝恭一样,腿一蹬布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
他的胆子就又到了起来,给小弟打了管鸡血:
“查人你不行,查物我不行。河间郡王的冤屈、巴蜀人民的希冀,就全靠仁兄你啦!”
“嗯……嗯!”
小狄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摸到尸体旁,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了验尸用的器具。
在烛光的照耀下,那器具泛着苍白的光泽。
是一根细长的银针。
“啊?!”李明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了。
我在期待什么?
就这?
验尸不是应该敞开心扉、脑洞大开、搜肠刮肚、敲骨吸髓吗?
用银针?
又不是拍电视剧,这玩意真顶用吗……
在李明怀疑的目光中,狄仁杰深吸一口气,不敢去看盖着白布的脸,直接将银针刺入尸体的咽喉,嘴里嘀咕着以缓解压力:
“如果郡王真是被毒杀,咽喉处会残留药液,银针应该能测出来……吧。”
“如果测不出来呢?代表没毒吗?”
“代表测不出来。”
“……”
还是充分不必要条件是吧。
李明越来越觉得这种民科土办法不靠谱。
但吐槽归吐槽,当民科大佬狄仁杰操作时,李明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毕竟狄仁杰不是宋慈,俩小孩也不可能真的在郡王府里,把郡王的尸体剖了。
银针验毒是唯一有可行性的方案。
细细的银针缓缓没入李孝恭肥厚的咽喉,又慢慢抽出。
李明全神贯注地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根不靠谱的玩意儿所维系的,可是他的命运。
银针一寸一寸地抽出食管,离开粗厚的下颚皮肤,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妖冶的光泽。
两位孩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靠近针的末端,反射的光泽越来越微弱,似乎被什么东西蒙上了一层薄纱。
“果然!”狄仁杰兴奋得脱口而出。
唉你怎么突然降智了……李明根本来不及阻止,门外立刻传来警惕的呼喝:
“什么人!”
一片凌乱的脚步声,长子李崇义手持火把,领着若干家丁,慌忙向灵堂冲过来。
“快跑吧明哥!”狄仁杰吓傻了。
“不!”李明灵机一动,抓住狄仁杰的衣摆,奶声奶气地大喊:
“有贼人!有贼人!”
狄仁杰:???
“孩子?”
李崇义吃了一惊,认出了两个小贼。
“皇子殿下?大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
保护好证据……李明用口型无声地交待呆若木鸡的狄仁杰,便往地上一躺,打滚撒泼起来:
“你们这群贼人!寡人来吊唁你阿爷,却被你绑架!难道想造反吗?寡人要报官!报官!”
你特么大闹我父亲灵堂还倒打一耙……李崇义气得牙痒痒,拼命忍住对皇子出重拳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我这就报官!还有,您的那位跟班我也一起叫来,我们当面对质,不用谢!”
李明在灵堂箕踞而坐,极为失礼。
狄仁杰别扭地跪在他旁边,紧紧揣着怀里的银针。
李崇义冷静了些,好言相劝:
“殿下,您在灵堂坐着也不是事,要不您先起来喝口茶……”
李明撒泼打滚,根本不像演的:
“你是想借机把我绑去突厥是不是?我早看透你的伎俩了,不准靠近我方圆两丈,否则就是造反!”
李崇义额头青筋直跳。
李明继续提出无理要求:
“我要我的亲信韦待价将军、维持京中秩序的左右武侯卫、以及负责东城治安的万年县县尉,一起来保护我!”
他的目标就是搞事,事情自然是越大越好,参与的势力越杂越好。
这样能有效防止幕后黑手把事情压下去。
狄仁杰的一嗓子,倒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好……好!”
李崇义也赌上一口气了。
“就依殿下,我把他们全叫来!”
万年县与长安县一样,都是京兆长安的附郭县。万年县管辖长安城东,包括郡王府所在的隆庆坊。
不一会,韦待价亲领韦府家丁、左右武侯卫大将军亲率京中府军、万年县尉率领皂役捕快,不同系统、互不所属的一大帮人,呼啦啦涌进了河间郡王府。
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大姨娘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正午主人刚丧,子时你们就来抄家,你们是真不给我们留活路啊!”
其他姨娘一边哭,一边安慰大姐。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韦待价是被老爹韦挺从床上拖下来的,满腔起床气无处发泄,强迫自己化身无情的走路机器,直奔郡王府正堂。
灵堂门前,李孝恭的二儿子李晦和三儿子李崇真含泪跪在那里,悲愤地高声喝道:
“家父刚逝,还没有入殓,诸君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斩草除根了吗?!”
韦待价不敢正眼看他们,小声嘟哝:
“误会,都是误会,只是听说皇子有难……”
他喝止兵士,自己脸色铁青地走进灵堂。
那小子最好有事。
同样脸色铁青的李孝恭长子李崇义,面无表情地说明了经过:
“李明殿下大闹灵堂,说我们绑架他,要告我们谋反。”
韦待价强迫自己看着对方的双眼:
“也许只是误会。您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比较敏感……”
“看门的,你可算来了。”李明坐在地上,没大没小地呼喝着。
作为被解了职的右监门卫将军,这绰号对韦待价造成了双重暴击,靠极高的职业素养才忍住没有重拳出击。
“殿下……”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能解释下怎么回事吗?”
李明嘴角勾勒,满脸邪恶的坏笑:
“人死吃席,天经地义。他们不请我吃席,我就闹他一闹咯。”
气血瞬间上涌,韦待价感到一阵晕眩。
这熊孩子还在继续输出:
“怎么,你不服?老实告诉你,全天下除了我阿爷,谁都治不了我!
“可你敢告诉他吗?
“李孝恭死了,我阿爷非常悲伤,现在这时候一定还没睡。
“你不是最会打小报告吗?连门都看不好的胆小鬼,被革了职的监门卫,敢在大晚上打扰我阿爷吗?”
韦待价出离愤怒了。
“你以为我不敢?!”
…………
立政殿。
此寝殿位于永巷之南、甘露门外的内朝,不在后宫,以方便心腹大臣觐见。
长孙皇后在此殿去世后,李世民晚上就一直睡在这里,亲自抚养年幼的李治和李明达。
书房。
李世民一身素袍,眼眶浮肿,显然是刚哭过。
但此刻,他的眼球布满血丝,怒意盖过了悲哀。
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恶虎。
李明被卫士“请”进了书房,跪在他面前。
“你不是说你怕死么?”
李世民的声音平静,就像海啸来临前的大洋。
“可是依朕所见,你是一点也不怕呀。”
李明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顽劣,面色庄重,右手在地上一拍。
留下了一根银针。
接着,他跪着退后一步,低头看着地板,朗声道:
“河间郡王的例子在前,容不得我不怕。”
大伴立刻取来银针,呈给李世民。
针的末端,是黑的。
李世民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