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继承朕大统的,有且只有一人。
“那就是现在的储君,李承乾!”
李世民只是微微一怔,便斩钉截铁地回答。
长孙无忌紧接着追问:
“那陛下知道,最近有另一位皇子殿下隐隐有不可挡之势了吗?”
若论哪位“亲王”能与太子分庭抗礼,那自然是只比太子小一岁的嫡老二、魏王李泰。
但若要说是哪位“皇子”,这么特殊的身份在他十四个儿子中,有且仅有一个……
“你说……李明对承乾构成了威胁?”
李世民有些难以置信。
魏王李泰不服太子,这李世民是知道的。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故意安排的。
既能给李承乾一点竞争压力,让他别躺平。
又能挑动大臣们各自站队内斗,削弱相权、巩固皇权,原理与挑拨关陇集团斗河北士族类似。
他觉得李泰全程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两人的争斗完美贯彻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宗旨。
可是,李明完全是计划外。
此子出身又差,年龄又小,性格顽劣,说话又难听,各种负面状态叠加满了。
李世民再怎么玩弄权谋,也不可能拿他去和李承乾打擂台啊。
可那小子就像石缝里的野竹子,一场春雨过后,突然就顶开了千钧巨石,猛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正中……
“陛下,这半年间,李明殿下的势头发展得太快了。”长孙无忌满面忧色:
“他与勋贵子弟素来交好,又能以一纸荒唐言,在民间呼风唤雨。
“近来有传闻,他在流民、工匠之中广集义士。而且他又在撮合姐妹与河北之士联姻……”
经大舅哥的提醒,李世民才恍然意识到,李明确实悄默声地干了不少不得了的事情。
调和皇帝与太子的矛盾、发现李孝恭之死的猫腻、发动舆论凭空造势淹没朝堂、挑动两大士族集团互咬。
再加上,就在昨天,救了自己一命……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
如果假以时日……
“而且那厮……那位殿下首鼠两端。”
长孙无忌的语气有些悲愤,似乎他都被李明的无耻骚操作给震惊了:
“东宫属官皆以为他支持太子,武官集团以为他是自己人。河北士族以他为友,甚至一些关陇之士也以为,可以通过韦待价拉拢他……”
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紧,深刻得宛如刀刻一般。
“臣不敢说李明殿下不安分,可他的动作很难不招致误解。”
长孙无忌回收最初的话题:
“况且李明殿下已有房玄龄为辅佐。若再得侯君集襄助,恐怕……
“不但会令东宫不安,对他自身,也未必说得上是福啊。”
李世民有所了然,眉头倏然放松:
“辅机,你有什么建议?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侯君集吧。”
长孙无忌直言不讳:
“陛下应加强对东宫的扶持,任侯君集为东宫属官,一同辅佐太子。”
李世民斜了长孙无忌一眼:
“所以你坚持关押侯君集,是为了让承乾成为那个放他出来的恩人,摘李明的桃子?”
“臣不过是略微学习了房相的计谋。”长孙无忌阴阳了一把老对手。
李世民抚摸着胡子,沉入了思考之中。
若是往日,他还会觉得李承乾历练不够,还得再加点难度,不能就这么顺风顺水地接了班。
但经过昨天的事件,他猛然意识到,世事难以逆料,自己指不定哪天就突然逝世了。
储君,随时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君主。
这让李世民不得不更严肃地审视接班问题。
是否应该改换育儿策略,从磨砺承乾,改为替他铺平道路呢……
“可承乾那样子……”
一想起接班人的那幅……音容笑貌,李世民的血压又上来了。
“太子殿下的才能足以治国,只是努力得不到陛下的回应,才不免有些迷茫。”长孙无忌斟酌着用词,为李承乾辩解道。
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位大外甥可怜,一边提防着弟弟夺嫡,一边却又行为乖张,不断惹人非议。
虽然长孙无忌不知道“精分”这概念,但他也是刀山火海滚出来的。
见识过前线士兵在重压之下精神崩溃,做出荒诞的举动。
李明那厮在这点上确实没说错。
李承乾快被压力逼疯了呀……
“嗯……你可以转告承乾,就说他近日的装扮行为有所改正,朕是看在眼里的。”
李世民对李承乾模仿突厥的行为,姑且给予正面的评价。
唐朝人的性情总是折中的,要说太子是精突,那一定是不行的。但要说太子是男娘,他们又会觉得,其实胡服骑射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其他皇子的安排,无需他多管闲事,让他先做好身为太子和长兄的表率。”
李世民勉励几句,便让长孙无忌退下。
走出大殿,长孙无忌稍稍松口气。
这一下,基本宣判了李明的政治死刑。
李承乾和李泰、他长孙家的大外甥和二外甥,可以争可以斗。
但你海陵王妃所生的庶子,瞎掺和个什么劲儿啊?
还偏偏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把他长孙无忌都吓了一大跳。
“不过,‘那位’殿下确实是位青年俊才啊,可惜,可惜……”长孙无忌不禁惋惜慨叹。
动杀心,代表他对那位小小政敌的尊敬和认可。
…………
“还有这事?
“陛下几乎不测,是‘那位’殿下召来神迹救活的?!”
侯君集怀里抱着好大孙儿,听着嘎嘣嘎嘣的噪音,一脸难以置信。
“真的~嘶嘶,好酸好酸。”薛万彻连皮带核地嚼着李子干,脸都酸成了*形。
白衣书生契苾何力说道:
“天人合一,此乃自然之理。李明殿下拳拳赤子心,孝感动天,将军为何不信?”
“他?拳拳赤子心?”侯君集盘点起自己对那位殿下的所有印象。
拳打孔颖达!
拳打房遗则!
拳打韦府走狗!
拳打士族集团和一切反动派!
确实够拳拳的……
“阿翁阿翁,明哥很厉害哒,全长安的贫民都在传说,明哥会仙术,能让沙子变成米。穷人吃了治百病,富人吃了烂肚子!”
侯宝琳坐在侯君集怀里,两条小短腿晃啊晃的。
施粥摊的传说已经走样到了这步田地么……侯君集有槽吐不出。
这段时间,李明在侯君集面前真实演绎了,什么叫“哥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流传着哥的传说”。
先是忙着改良印刷术,后来又因为长孙无忌之变而被关在了立政殿,所以李明一直没有机会再来找侯君集谈心。
不过好在他之前来得够频繁,成功拉低了大理寺卿·修仙达人·孙伏伽的底线,让乖孙儿和龟下属都能自由出入了。
“将军,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薛万彻大咧咧地说:
“你猜救活陛下后,李明殿下提了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封他为秦王?”侯君集嘬一口茶,觉得这是符合李明人设的答案。
“将您无罪释放。”契苾何力接过话茬。
侯君集放杯子的手在半空一顿,又送回嘴里继续嘬。
喝到见底了,他才满不在乎地嘟哝一句:
“多管闲事。”
“明哥答应我把阿翁捞出来,他一定会做到哒。”侯宝琳非常有自信。
“我倒是不乐意出来呢,在这儿看看书,不比当孩子王清静?”侯君集哼了一声。
薛万彻直言道:
“将军,那位殿下搅动民间是为了捞你,向陛下出谋划策驱策关陇士族是为了捞你,这回连救驾也是为了捞你。
“这位少主大义,未尝不是个好去处啊!”
这位薛将军颇有江湖气息。玄武门之变时,他是李建成一方的战将,拼死为主效力。
李建成被杀后,他遁入终南山(秦岭),李世民三番五次招抚才把他劝下来当官。
契苾何力点头附和:
“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
侯君集闭口不语。
站队,从来都是一门学问,不可意气用事。
万一站错了,是要付出权位、生命、乃至整个家族为代价的。
在外人眼里,他侯君集已经搭上了太子这一艘大船。
与之相比,李明这一叶扁舟,能有什么前途呢?
然而,他也遇到了和房玄龄一样的难题——
“在太子眼里,我算得了什么呢?”
平白顶了“太子党”的帽子,结果自己身陷囹圄,太子一方却根本不为所动——
岂止是不为所动。
太子的那位舅舅还反过来落井下石,硬是拦着陛下不让放人!
否则,以李明的那个大面子,自己怎么着也能重获自由了。
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侯君集投机冒险的血液在蠢蠢欲动,颇为玩味地看着薛万彻:
“说起来,那位殿下与你还有一段渊源——
“他的生母是原齐王妃。”
薛万彻脑子不大灵光,困惑地摸摸脑袋:
“齐王不是李祐吗?刚被陛下赐婚韦氏为齐王妃,这就有那么大的儿子啦?”
“……”侯君集突然不想说话了。
契苾何力也不由得捂脸,提点道:
“是之前的那位齐王,李元吉!”
“哦!”薛万彻这才恍然大悟。
玄武门之变时,薛万彻正是李元吉的手下,任齐王府副护军。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明也确实可以做薛万彻的少主了。
“只可惜李明殿下没一个王府,我总不能做立政殿副护军吧?哈哈哈!”
薛万彻豪爽地哈哈大笑。
侯君集若有所思地说:
“会有的,会有的。”
…………
三位访客走后,侯君集的草庐再次归于宁静。
侯君集手捧一卷《贞观律》——
在被李明看破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研究中原地形地理了。
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全程心不在焉。
这判又不判,放又不放,折腾得他着实心焦。
更可气的时,那叽叽喳喳、满口“廉洁奉公”的调皮殿下,在连续烦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后,突然就不来了。
搞得整座草庐都冷清了几分。
而最最可气的是,那位殿下还一直通过他人之口,侧面刷一下存在感!
也许薛万彻和契苾何力并不是有意为李明当说客。
但李明已经俨然成为了朝堂的顶流热门话题,只要提起朝政,必定绕不开他。
妈的,那小子既然要拉拢他侯君集,为什么不直接点,亲自当面说清?!
“妈的,搞得老子像独守空闺的小娇妻似的。”
侯君集自嘲地一笑,深呼吸平复焦躁的心情,重新研究起大唐律法来。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
门开了。
侯君集心跳陡然加速,刻意随手将书反扣在桌案上,揉揉太阳穴,语气略显不耐烦道:
“瓜果小食摆在玄关,自取便是。”
“看来最近常有孩子来拜访陈国公您啊。”来者说道,是个成年人的声音。
侯君集一怔,猛然抬头看去。
来者是长孙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