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冷的。
白翎接住裴响的时候,被冻得直颤。少年人的体温极低,像一块冰。
但也是热的。
热的是血,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血。从裴响割到掌骨的手心溢出,从他几乎捅穿的咽喉涌出。
白翎突然失声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慌乱地捂住裴响伤口,意识到毫无作用,立即将他抱起。
两柄仙剑已并肩浮在地面,等着载他。白翎想也没想便踩上去,咬牙把持着平衡,御剑在山岩间穿梭,低空飞掠熔浆汇成的溪河。
到了元婴交战处,白翎下地才发觉腿软。可他脚步不停,又运起神行术,向诸葛悟奔去。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喊道:“师兄——师兄!”
诸葛悟闻声侧目,百忙之中掐了个诀,分身为一只青鸟,飞到白翎身前,挡住他再靠近。
青鸟发出诸葛悟的声音,道:“把他放下。”
白翎照做,但不忍松开裴响的伤处,仍紧紧按着。
他见青鸟的白喙一张,吐出在裴家用过的瑶池鼎,刚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上次进去,不是快把你的存货吃空了吗?这次……这次伤得更重……”
“你当我前阵子在忙什么?给你们报名讲坛的时候,我下山云游了一遭。”青鸟催动香炉,把裴响收进去温养。
白翎得知他补充过库存,总算稍稍放心。可青鸟一声叹息,似乎情况很不乐观,说:“伤得也太重了。你呢?身上如何?”
“我没事。两柄剑胆都锻成了,我本想带它们去找阿响,没想到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白翎满手是血,索性往衣服上擦,喃喃地说,“是我没照顾好他。师兄,阿响杀了一个金丹期修士。”
青鸟沉默片刻,问:“他的功法,你知道么?”
白翎点头道:“《太上迢迢密文》。”
“原来如此。”
青鸟再度长叹,比之刚才,更显忧虑。
显然,诸葛悟也对这部功法有所耳闻,甚至熟知,可惜此时无暇闲聊,他把瑶池鼎交给白翎,说:“你快带阿响离开。”
“什么?”白翎一愣,道,“你打不过他们吗?”
“打得过。但,战场瞬息万变,我不希望你们涉险。而且……”分身的时间快到了,青鸟化成一片片青羽,声音也在空中消散,“我一直有所预感。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
白翎下意识伸手,只抓住了一片羽毛。他把瑶池鼎抱在怀里,二话不说,又踩上两柄剑。
没了刚才浑浑噩噩、吊着一口气的精神状态,白翎再想御剑,御得像醉驾一样。可他必须听诸葛悟的话,带裴响远离此地。
师兄陷入苦战,师弟生死未卜。白翎勉力维系着平衡,贴地飞行,融入神行术,渐渐越飞越快。
身畔风声呼啸,百里缩在须臾。
不过,白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双方已进行到决胜关头。
诸葛悟尚有余力,问鼎一脉的二人节节败退。宁雪的元婴毕竟是法宝临时捏就的,每受一击,身形都在淡化。孔安更是癫狂,被符箓强化过数次后,眼球暴突,仙剑渐失章法,唯有喊杀声震天。
白翎实在不解,明显不落下风的诸葛悟为何要他们离开。“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问鼎一脉的祖师爷早凉透了,二代道君多年闭关,三代弟子尽数绝命。除了那四代的两人,还有什么后手吗?
白翎忽然心下一惊。
是了,在他逐一排查的人中,确实存在一个漏洞!
闭关的定坛道君——两百年来,他真的在闭关吗?
白翎发现一块突出的焦岩,立即驱使双剑,飞过去藏身。当他觉得师兄胜券在握时,转身就跑无需顾虑;但当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机是什么,脑子还没转动,脚已经在往回走。
白翎躲在岩石后,迫使自己冷静,抽丝剥茧。
修士们闭关,会进入一段极深长的冥想,置外物于不顾,潜心神于内府,全力突破关窍。一般来说,只要修为达到一定地步,闭关出关皆会引得天象异动,外人尽知。
可是,天象可以作假,外人只是看个大概,也不知具体情境如何。定坛道君因断代气得经脉逆行,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此事传出来,亦是问鼎一脉弟子所说,谁又能证明真伪?
万一从头到尾,皆是定坛道君布下的疑阵呢?
其实他的修为并未受损,至少没到要闭关百年的地步。那他在顾虑什么?
白翎心头雪亮,终于记起了自家师尊——梦微道君,折雨洞天的避世之辈,道场著名的“不可以常理揣摩”之人。
定坛道君若是为徒儿报仇、诛杀诸葛悟,他能赌梦微道君心情好吗?心情好,就让他赔一副棺材罢了;心情不好,问鼎一脉的祖师爷会被掘墓鞭尸。
白翎抹了把额角。
不知何时,他已经冷汗涔涔。
时间回到裴响入门那天,适逢梦微道君顿悟《法眼遍历秘典》的最后一卷,闭关入定。是不是正在那时候,定坛道君终于等来了机会,开始在暗中移动棋子、排兵布阵?
梦微道君所修的功法,让他能纵览修真界,上见青天明月,下见草木蜉蝣。
唯有他闭关时,闭上那双眼,定坛道君才能瞒过他的洞察,把诸葛悟葬送在秘境,葬送在这个厮杀不止、长夜无明的鬼地方。
锵然巨响,天地回荡。
诸葛悟发动了全力一击,简洁凝练的一剑,洞穿宁雪元婴的心脏。
大地深处的沟壑中,传来魔物嗥鸣,似万鬼恸哭。大地上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宁雪元婴受创,本体亦伤,按着心口跌落高空。
她摔在碧落幡里,七窍流血,挣扎着起身。
孔安急忙飞落,对重伤的师妹咋咋呼呼,语无伦次道:“师妹!雪儿,你不成了呀——奇怪奇怪,旗子怎么在吸你的血?它不听你的话了?呔!碧落幡啊碧落幡,让老夫也尝尝你的厉害!”
老道阔步横跳,精神抖擞地舞了段降魔剑,竟是彻底疯了。
他的剑招划到最后一步,洞穿宁雪心口,嘴里仍道:“仙丹!灵药!四面八方来!师兄救你啦雪儿,如此便不疼了吧?”
宁雪猝然睁大双目,元神冒出胸腔,骂道:“朽木……”
她话未说完,便被碧落幡窸窸窣窣地吸食了。连同她的身躯一起,被幡布裹紧,发出令人耳酸的压榨声。
诸葛悟摇了摇头,元婴举剑插下。
孔安一看不妙,求生的意志压过疯魔,竟然一把抢过碧落幡,仰头直面巨剑。
他怒吼道:“师妹死得其所,速来助我!”
霎时间,一尊元婴也从孔安头上新生!他的元婴并拢双掌,牢牢接住了诸葛悟的“千恨”。
“万怜”自后方袭来,不料在孔安背后,骤然挤出了另一人的上半身,同样空手接白刃,挡住了“万怜”。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被碧落幡吞噬的宁雪。他二人的元婴像连体婴一般,背靠背共用下半身,两头四臂。
宁雪先反手给了孔安一胳膊肘,继续骂刚才没骂完的话:“朽木不可雕也!”
孔安却大喜道:“骂得好,骂得好!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疯癫之下,把曾经被师尊批评、被李德侮辱、被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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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讽刺的话全吐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
诸葛悟则面色微变,不料他们师兄妹形成了双生元婴。或许因来路不正,此元婴通身散发邪气,可是比宁雪独身凝婴的时候,敦实百倍。
孔安弃剑不用,把碧落幡挥舞得虎虎生风。他仰头呼号:“天助我问鼎一脉——”
下一刻,诡异的撕裂声响起,一只手从他和宁雪相连的脊背处伸出,硬是将他们撑开了一道缝。
又一人的上半身挣了出来,夹在他们中间。孔安和宁雪同时变了神情,转头骂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李德如获重生,狂笑声震彻天地:“天助问鼎一脉?哈哈哈哈!天来了——我,就是你们的天!!!”
宁雪反拧上身,一耳光扇了过去。李德也是背对她的,被打中后脑勺,气得伸手去揪她头发。
因为背后两人厮打,孔安的下半身不堪重负,本就驼背的腰快要压断了。他的元婴躬身趔趄几步,奋力嘶吼:“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求你们了——”
天际一声惊雷,大地被闪电照彻,瞬息间映亮作白山黑水。
久旱千年的火神冢,在这一刻,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场暴雨。白翎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抹了把脸,向前数步,望着那尊三头六臂的元婴。
很快,他不安的预感得到了落实。一只巨手突然撕裂云幕,伸向问鼎一脉三人!
碧落幡和玄天炉受到感召,离地而起,飞到巨手之侧。
伴随着雷鸣电闪,一道轰隆隆的嗓音自云上传来,呵斥道:“无能孽障!”
问鼎一脉三人的元婴被抓向高空,与巨手相比,居然显得微小。另一只巨手也拨开层云,露出占据半边天宇的广阔人像!
相隔十里,白翎喃喃念道:“定坛道君!”
二代道君大多已至化神期,甚少出现在人前。此时此刻,仿佛岁月的遗物苏醒了,古老的气息迅速弥散,天地共朽。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定坛道君收走徒孙三人的合体元婴,却不是救他们。恰恰相反,他化出的形神张开巨口,把徒孙尽数吞下!
碧落幡在他手中,终于现出了全貌。铺天盖地的旗帜,绵延万里,在云间如游龙卷动。
幡上亡魂济济,远近不一,千姿百态。孔安、宁雪、李德以为得救,不料死得不能更死,三人呆愣片刻,疯了似的冲到最前面,大力挞伐幡布。
白翎心下暗惊,想起被孔安收进袖中的唐棠,又向前走。
可是,连她师尊都被一口吃掉了,她哪还有生还可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原来修行数百年,在白翎眼中似不可逾越之高山的元婴期修士,面对化神期修士和发挥全部功效的神级法宝,亦毫无还手之力。
而刚育成上上品灵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唐棠,在如此层面的争端中,沦为了两方倾轧的炮灰。
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寒意刺骨,让白翎眨了下眼。
定坛道君现世,天威伏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屹立在远处的诸葛悟,亦面色凝重,缓缓将双剑架起。
不过他身为意剑流修士,只消用意念驱策仙剑。白翎分明看到,师兄负于身后的双手,在广袖间暗自结印。
白翎认出了那道手势——“九幽黄泉印”,水属性修士的自爆之术!将自身体温降到最低,用爆体之血冰封对手,是同归于尽之道。
“千恨”“万怜”同时悲鸣,龙吟嘶吼穿云而上。
定坛道君如日轮的脸上,浮现森然恶意。他催动玄天炉,密密麻麻的符箓似蝗虫飞出,尽数贴上碧落幡的旗杆:强化,强化,再强化!
他要生吃诸葛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