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以德治下,审讯室看不到一件刑具,四面纸糊的雪墙白白净净。
若不是门外传来赖贵儿的鬼哭狼嚎,这里简直像个客室。
金不换频频往外瞅,嘴里念叨:
“叫得像杀猪,别人生仔诸葛亮,他家生他猪一样。也就是咱们心善,一顿鸳鸯板子打完了,还能给他留条小命。不过,王梦吉是怎么回事?不是要监刑吗?”
此时只有扈九、金不换、周玉臣三人。
周玉臣检查扈九的伤口,刚才使了不少药粉才勉强止住血,可见王梦吉是下了死手。
她平声静气道:“王梦吉知道扈九今晚上死不了,因而要避嫌。”
“死不了?避嫌?这是要……这事……”金不换又渗出冷汗,攥起衣袖摁在脑门上。
周玉臣擦去手上的血渍,轻描淡写:“王梦吉第一天给太子当差,就落得个办事不力。倘若还知情不办,岂不是罪加一等?好了,你也出去吧。”
“按规矩刑问需得两个人在场,周司正,我……”金不换抄起文书,转身就走:“我、我上个茅厕,去去就来!”
门又关上了。
周玉臣这才搓了把脸,轻轻唤了声:“九哥。”
扈九跪坐在地,他生得虎背狼腰,轮廓深邃,端的是不怒自威,开口却很温和:
“梦吉怕你为难,想在你回来之前动手。你该走慢一些的,阿玉。”
周玉臣坐在另一头看着他,缓缓摇头:“我的地界还轮不到他做主。只是九哥,为什么?[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这话难道你忘了吗?”
扈九那双被血污了的眼睛,浮出温柔神色:
“我怎会忘?那时你、我、王梦吉三人,被各自的干爹逼得没奈何,梦里都在背书。为奴为仆,这句是我们最喜欢的,听起来……真自由啊。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句,伤心的诗。”
周玉臣垂下眼,盯着脚上那双御赐的靴子,喃喃道:
“我们三人之中,你的前程最好。既是皇上钦点的御马监监丞,授命佥押,协领京卫,又在御前扈从,频频得到皇上的眷注赏赉。你应当明白,他畏北戎,如子惧父。为何还要死谏?”
扈九靠着墙,缓解阵阵晕眩,声音放得很低:“那你呢?云州失守时,你怒恨难安、神思不属,云州不曾有你的亲故,你又是为了什么?”
两心相知,肝胆同照。
周玉臣一时大怔,又一时大悲。她几步走到扈九面前,扶住他的肩膀:
“节前,因反对割地议和,户部给事中张瞻撞柱死谏,兵部侍郎秦焘、吏部给事中苟献祯二人被除名编管。三人俱被定为讪君卖直、诽谤朝廷。王知恩为排除党异,定会把你与党争拢作一处。九哥,他要整治的不只是你,还有我的干爹周炳。”
扈九颔首道:“我知道,王知恩一口咬定我有同党,却不让镇抚司审我,非得送到你这里来。周炳为明哲保身,对前线战事一向闭口不谈,王知恩又岂会不知?只为污你们父子二人罢了。”
说到最后,他笑容温和:“阿玉不必为难。我今日所言,字字真心,亦无怨无悔。”
周玉臣的心像是被剁碎了又重新捏在一处,她声词诚恳:“九哥,我有法子救你,只要你愿意改个说法。”
扈九却将头抵着她的腹部,闷闷低笑:“那还是杀了我吧,哪有英雄做一半,就改行当狗熊的?”
门外,金不换来回踱步。周玉臣这厢悄无声息,竟比赖贵儿那边哭天喊地更可怖!
他几番抬起手,又收回去,最后咬牙敲门:“周司正,下半夜了,孩儿们等着您差遣呢。”
里面传来周玉臣的声音:“进来。”
金不换一进来,便见扈九仰面靠墙,周身脱力,胸膛的起伏微弱得难以察觉。
他松了口气,熟练地排开笔砚,舔笔念道:“天授二十二年正月十六,御马监扈九,生事造衅、御前妄言,为纪察司所枷。今日查无别情,因其嫉怒同侪,欺心壅蔽。奸狡之行,应从重罚……”
还未说完,周玉臣打断他:“且慢。”
金不换耷拉着脸,先提声叫了句“祖宗”,又憋着嗓音道:“周司正,小人跟定了您,刀山火海、无间地狱都去得,可您得为纪察司的孩儿们想一想,也为您自个儿,为周太监想一想。”
周玉臣却捏住金不换握笔的手,恳求道:“不换,看在同乡的份上,给我一个时辰。如有人问起,你就告诉他们:[呢单嘢唔系我跟开]。”
熟悉的乡音让金不换一愣。他见周玉臣言辞诚恳,再看扈九面白如纸,心头也浮起几分悲悯,犹豫后道:“他们若问,我也只能说,[我都系照你意思去做的]。”
二人相视苦笑,双手紧握。
周玉臣不再逗留,披风也赶不及穿,孤身没入茫茫的黑夜。
而雪深难行、大雪如席,那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元宵开禁三日,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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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夜”。午门前,京师百姓们挨山塞海,挤做一处看雪赏灯。正中一座耸如高楼的巨型鳌山灯,内有灯山巍巍,画着古寺禅林、仙山琼阁,左右悬挂着山妖水怪、鸟兽鱼龙等花灯,饰以锦绮金玉,簇之如花树。
雁翅楼张灯结彩,灯火如昼。偶然掠过三两人影,叫百姓们纷纷惊呼,猜测那是传闻中的龙孙凤子,还是后宫宠妃。
周玉臣整了整发冠,方快步上楼,俯身叩拜:
“纪察司司正周玉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听闻殿下在雁翅楼赏灯,特来听候差遣。”
眼前屏着一台黄花梨八仙过海座屏风,后头是一只插肩榫云纹平头案,搁着几碟瓜果点心。
屏风与案几之间,隐约可见一个身量适中的青年,身着绛纱红袍的皮弁服,肩饰两龙,冠插金簪。
屏风后传来太子的声音,他对太子妃笑道:
“方才你问这鳌山灯是谁监制的,便是此人了。不过,这个时辰周司正怎么不在纪察司?”
见王梦吉不在,周玉臣俯首再拜,声音里蕴着含喜悦意:“元宵佳节,臣还未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贺喜,当觐见之后再去当值。”
太子嗯了一声,淡淡道:“太子妃既觉得这鳌山灯好,便看赏罢。”
太子妃与太子青梅竹马,人称“小关氏”,最懂得太子心意。她当即使个眼神给宫女:
“人说衣食父母,既然父皇赏了靴子,我便替太子赏食罢!”
宫女用手帕托着只果子到周玉臣眼前,待她要接时,宫女却松了手,任由果子咕噜噜滚落在地!
周玉臣从一地雪泥中拾起果子,恭敬奉于头顶:“谢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赏赐!”
太子妃掩袖而笑,一脸娇俏:“别光谢呀,周司正怎么不用果子?莫不是在四皇弟那吃饱了?”
庑廊上的奉御长随,有不少是王知恩选出来的近侍,他们暗暗窃笑,擎等着看她吃这脏果子。
周玉臣握紧了满是泥水灰尘的果子。
看来,她今天去群玉殿的事情被知道了。
周玉臣吐了一口浊气,清声道:
“太子殿下,臣这双靴子早已浸满了雪水,可臣仍旧穿着它四处奔走。因为这是陛下的恩典,臣有心炫耀,好叫人知道天子恩德。”
她把果子擦得锃亮漂亮,一双眼目抬起,不卑不亢:“隆冬的水果何其难得!可见帝王之德、储君之贤。请太子殿下恩准臣,亦夸耀您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