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周玉臣适时的抬起脸,也浮出几分哀怨的神色。但她一字不发。

    电光石火间,太子想起了太子妃的谏言。老子用不得,儿子总能用吧?这周玉臣确实有些才具,之前孤傲,现在也软和了。关有忠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他女儿劝阻的,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太子换了副口气,叹道:“他不怜惜,本宫却不能不管你。来人,取两瓶玉容生肌散给她!”

    一个宦官过来,将药瓶恭敬地递给周玉臣。

    周玉臣捧着两瓶药,怔愣在地,再抬头竟潸然泪下:“这般好药,臣如何当得?殿下此恩,臣真是……真是……”

    对这些王孙贵族而言,世间痛快事,不在金银珠宝、功名利禄、美酒佳人……这些东西都太容易。最好的滋味,莫过于“悖逆者屈从”、“贞洁者媾和”、“清高者折堕”!

    太子眉头舒展,哈哈大笑:“这值什么?若你是个实诚的,好东西尽有的是。”

    如是又赏赐了几样珍奇玩意,周玉臣应下告退。

    刚才的宦官,殷勤相送:“我们都以为太子必要大发雷霆,没想到周司正三言两语,便雨过天晴啦!他日还请司正多多指教。”

    周玉臣脸上还带着泪痕,心中已然轻狂得意,只笑而不语。

    沿途所遇,不论是宫婢还是内官,一个个都敬羡地叫她声“周司正”。这个十八岁的掌司内官,本就是奴才中的纪律头子,颇有威名。现在连东宫的奉御,都一路殷切相送,手中更捧着太子的赏赐。如何不教人生羡?

    当夜就有人以讹传讹,说雁翅楼那日周玉臣不是被罚了,而是因为赴召而跌伤。又有人说,周玉臣是被周炳所伤,太子仁慈,特此召见慰问……如此等等。

    周玉臣不仅安然无事,反而频频进出东宫,人人都说她必是下一个局郎。

    几日后,司礼监的新掌印上任。其名李望春,原是首席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他升职以后,周炳继任首席秉笔。

    诡异的是,王知恩的干儿子“王梦吉”不仅毫发无损,还到了李望春身边。

    王知恩离开京师的那天,王梦吉连面都没有露。他除了没有改姓,上上下下已俨然是李望春的人了。

    同时,皇帝对太子、五皇子的态度,一时一个样。这位病气尚存的君主,仿佛突然在元储身上看到了诸多不顺,引得五皇子心猿意马,愈发得意。

    太子气得在宫中大发雷霆,宫人们战战兢兢。一直到陪太后斋戒的关贵妃回宫,太子的这股怒气才稍歇。

    这一天,周玉臣在纪察司值班。

    近日东宫的罪仆颇多,周玉臣心知这些人只是时运不济,但她也借机清理了王知恩的人手,并向太子引荐一些外表孤傲、内里谄媚的臣仆。

    金不换捏着毛笔,在文书上画了个圆圈,即表示此事了了。他运笔谨慎,好像这一生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这个圈画得够不够圆满。

    忽然,金不换问道:“……你该不会,真不许你妹妹嫁人吧?”

    周玉臣立在案头,在看朱麟送来的画像。她单手托着底轴,立在融融雪光中,憔悴脸容也显得风流雅致。不多时,她选定了模样:“照着这个,请匠人再雕一座妈祖像。”

    待朱麟去了,周玉臣道:“莫说我家妹子还小,便是她不嫁人,又如何?”

    金不换唔唔两声,低头继续画圈。

    也不知是画了第几个圈,金不换无端端又道:“女子当嫁未嫁,有违天和。你我都……这样了是吧?强把人家绑到一处,共做畸零人,也未免太霸道了。”

    金不换在纪察司,外号“袖公”:不到惹火烧身,天大的事情砸下来,他也只会袖手旁观。遇到冲突,让级别更高的领导出头,他永远落后一步;得到赏赐,大家伙先分完了,剩下他再拿走;做决策时,除非会连累自己,否则上峰永远是对的。

    据说,他对每一任上级都信誓旦旦地说过:“小人跟定您了!刀山火海都跟您去!”

    然后,下值即失联。

    纪察司每一个新人,都听过金不换的“三句官经”:

    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风头愈大,麻烦越多。

    让俸禄最高的人先上!

    见“袖公”突然破例,周玉臣一时怔住,开玩笑道:“点啊你?准备响朵呀?”

    金不换一张白面捏做的面庞,十足十的太监脸,呵着笑容:“我冇啊,我呢个人好冇胆嘅!就是好奇嘛,你不会真一辈子不让她嫁人吧?咁虾虾霸霸,不好吧?”

    那一双细眼,笑得像面团上掐出来的两弯指甲印,神情却写着“不敢苟同”四个大字。

    周玉臣心中暗笑,口中却道:“那又如何?我们家信妈祖的,妈祖也没有嫁人。点嘛?谁敢拉她去坐监?”

    金不换听了,努力放平眉头:“此事怎能……”

    这时,朱麟去而复返,急匆匆地撩开帘子道:“赖贵儿那个贼配军!咱们好心留他一命,他居然跑到贵妃娘娘面前,红口白牙地诬陷司正!”

    这厢,披香殿悬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帐,影影绰绰。

    赖贵儿左腿绑了夹板,重心全倚在右脚上。他半垂着脑袋,眼睛却骨碌碌地在纱帐上打转。那帐子也奇特,随着日光的偏移,颜色逐渐从缃色过渡为绯色。

    关贵妃的宫女说,这是价值万金的“月晕绫”。整个大梁拢共就三匹,全挂在披香殿了。

    赖贵儿暗暗称奇:“这样好的料子不拿来做衣裳,白白挂着,有什么意思?宫女们倒是穿得灰不溜秋的。”

    殿内传来几声喁喁细语,隔着重重帐帷,一座紫檀嵌玉石花卉十二扇围屏隔断了视线。赖贵儿见状,悄悄挪了下位置。他臀上虽抹了棒疮膏药,但右腿受力太久了,难免绷得皮肉痛。

    关贵妃说是要召见他,现下候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召传。

    西厢临窗处搁着几只盆景,纤枝上挂着吉祥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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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丝线,丛里窝着两三枚海棠式的金锞子,显得趣味可爱。

    关贵妃斜倚洋漆凭几,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她生得纤弱,体态自有一段风流韵致,双眉颦起:“……她不愿意?”

    宫女垂首道:“是。张夫人说她愿意为亡夫守寡,从此吃斋念佛。”

    关贵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年轻,哪能经得孀寡之苦?况且她心思玲珑,平日不拘听个只言片语的,字字都往心里去。那张瞻虽不显贵,家族却复杂,断断不是个容身之处。”

    周玉臣进来时,正撞见这愁云惨淡的气氛。

    关贵妃见她来了,面上的悲意尽敛,冷冷道:“你就是纪察司周玉臣?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

    周玉臣伏拜在地,惊异道:“……莫非赖贵儿真是娘娘的亲信?臣有眼不识泰山,见赖贵儿不似一个好汉的做派,就没敢把他跟娘娘想到一块。”

    关贵妃皱眉:“此獠好生无礼!可见是不知尊卑!”

    周玉臣笑道:“娘娘息怒!天地可鉴,臣心中对娘娘只有敬爱。就刚刚,臣才请了娘娘的一副画像,打算雕成神像。好教日日香火拜见,全了臣的渴仰之愿。”

    她嗓音犹有少年的清爽,把阿谀取容的套话,说得拳拳之忱。

    关贵妃警惕道:“你从何处得来本宫的画像?”

    宫妃肖像只能存于内闱。宦官给事内廷,在于“绝生道,无外觊”,宫里的娘娘主子不可窥觊,画像也一样。周玉臣敢说个出处,必是重罪。

    “回禀娘娘,这便是一桩奇事了,”周玉臣抬起脸,目露虔诚:“臣原是在宫外一道观里,见了这幅画像,当时便觉得慈悲庄严,令人念念不忘。索性请人临摹了一副,好作神女雕像。方才拜见,臣才明白,原来娘娘正是这神仙妃子!”

    关贵妃露出一丝笑意,却道:“休说这等谄言蜜语!那日赖贵儿受伤,你身为问官,缘何不肯推详,只知含糊了事?”

    赖贵儿和关贵妃的渊源,周玉臣已经摸清。

    他和贵妃的乳娘是同乡,赖贵儿因此颇为自得,借着贵妃的名头一直酗酒作乱,不知被罚了多少回,连累乳娘也吃挂落。

    与其说他是暗探子,不如说他是被撵去群玉殿的无名辈。

    周玉臣不慌不忙:“娘娘有所不知,四皇子自己都跌断了腿,如何能伤他?当日臣身边带着三个小内官,大家瞧得真真的,四皇子站都站不稳。”

    关贵妃呵笑一声:“还不肯说实话?传赖贵儿!”

    赖贵儿等了许久,终于轮到他粉墨登场!他通红的面孔透出兴奋,路过时,斜着眼睛蔑了周玉臣一眼。

    待他怪模怪样地拜见后,贵妃掩帕道:“把你对嬷嬷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是!”赖贵儿道:“那夜奴婢亲眼所见,四皇子飞檐走壁从宫墙上落下来,轻盈得像只风筝。翌日四皇子便要杀人灭口!周玉臣就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