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快要挨着匕首了,池白榆直接抬起左手。
狐妖本以为她的手按在心口处,正打算拂开,指尖就碰着了什么。
些许湿润,带着沁凉的柔软。
他像是被烫着般,下意识蜷了下手。
“何物。”他似有些不悦。
“花——你应该能闻见花香吧。”池白榆道。
狐妖微怔。
也是经她提醒,他才闻见那股淡淡的清香。
许久没闻见了。
这虚妄境中也有花草,但都是幻术捏出的假物。
会萌生新芽,会凋谢枯萎,偏没有花草该有的气味。
他本就不能视物,比旁人更能察觉这近乎真实的虚假。
而眼下,她手中的花枝带着自然的淡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身处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闻见过这气味了。
在这片刻的恍惚中,他听见身前人问:“你怕鸽子吗?”
她的话题跳跃得太快,每回狐妖都要怔上片刻,才能作出反应。
他道:“以往常用信鸽传信,何会生惧。”
几乎是末字落下的瞬间,他突然感觉指尖碰着的花枝动了下,随后似有顺滑的毛羽扫过掌侧。
花香渐散,他听见翅膀抖抖簌簌的响动,还有两阵“咕咕”叫唤。
若说方才狐妖还仅是恍惚,这会儿便是不受控地探出手,抓住了鸽子翅膀。
“咕咕!”鸽子扇得更厉害,羽翼扫打在他手上。
狐妖没松,清晰感受着鸟羽的震颤。
确然是活物。
不是拿术法变出来的,也非幻觉——他能嗅见鸽子身上的那股淡淡气味。
鸽子挣出他的手,转而停在他的掌侧。
爪子紧紧勾着,有些疼。
“别乱动,它不会咬人。”池白榆嘴上宽慰道,实则在借着他分神的时机,不断尝试着往外拔匕首。
“你为何会养一只活物。”狐妖问。
“刚上任,带进来的。”池白榆又拽又拧,须臾间满头大汗。
她又不敢太使劲儿——他的衣袍紧紧黏在匕首上,要是死命往外拽,得把他的袍子也拽下来。
那样就真说不清了。
狐妖低声喃喃:“倒是许久未见……”
终于,池白榆扯下了匕首。
看着那刺出的小破洞,她擦了下额上薄汗。
还好。
差点就被发现了。
她捉
回那鸽子,双手习惯性地一动,鸽子就不见了踪影。
“检查完了,没问题,我会和伏大人如实相告。”她再不敢多留,转而就往外走。
“等等。”狐妖叫她。
池白榆心一梗,闭眼。
他分明看不见,但她总觉得有道尖锐视线落在身后,令人无处遁形。
她的心跳还没缓下来,几乎是强撑着问:“还有何事?”
“方才……为何要变出那花?还有鹑鸽。”
“……”
她为自己的性命提心吊胆,而他竟还在纠结她为什么要变花变鸽子。
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池白榆心底这样吐槽,开口却说:“我看这鬼楼中没什么花草活物。”
她挑了个模糊的说法,为他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间。
而狐妖竟也信了。
沉默片刻,他道:“不必再做这些。”
说完这句,他就跟再陷青春期一样,突然陷入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怅然。
池白榆趁机溜了,快步走在黑沉沉的夜里。
那恶鬼定然瞒了她什么。
她看着匕首上毫无变化的血条。
这匕首根本刺不进狐妖的心口,自然也起不了惩罚的作用。
是有什么术法保护着他,还是这匕首有问题?
但既然那恶鬼是故意的,那不论是为了看笑话,还是想借这事解决了她,他定然会再找她。
若快,就在今夜。
不过她现在实在累得很。
她观察四周,挑了个空屋子,抱着背包蜷在角落里,阖了眼。
她明明提前锁好了门窗,可没睡一会儿,却感觉脸上覆来一层冰冷的寒意。
像是冬日里的风扑在脸上,冻得她脸一颤。
紧接着,她听见阵若有若无的哀婉哼唱。
咿咿呀呀的,挺好听。不过像蒙了层雾,听不真切。
那曲子比闹钟还有魔力,池白榆转眼就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见门窗外一片灰蒙蒙的白。
天亮了?
她站起身往外走,出了门才发觉不对劲。
外头的天是亮了,可宅子却大变了样。
原本荒败的宅落竟华美许多,脱落的墙皮变得完好无损,地面的大青砖严丝合缝,没半点儿破损。砖瓦也新了,像是刚砌上去的。
连院子里的花木都修剪得齐整。
模样是好上不少,偏又阴森森的
。
瓦片褪去朱红花木不见颜色。放眼望去只见黑、灰、白。
颜色单调跟糊了层老旧照片的滤镜差不多。
那唱曲声还悠悠扬扬地飘着有股莫名吸引人的魔力。
池白榆循着声左拐右转最终在一方院子里看见个小戏台。
戏台上站了个女人身姿飘飘如烟那小曲就是她唱出来的。旁边隐能看见个书生扮相的男人没登台。
这回离得近了池白榆总算听清唱词。
唱的是:“对着这澄澄月下
十多个人坐在小戏台前面听戏男女都有偶尔或说或笑两句。
他们都背朝着她看不见脸。
池白榆一眼扫过去最显眼的就是打中间坐着的那老太太——只有她顶着头苍苍白发。
哪怕瞧不见正面也能从这老太太的华贵头饰上瞧出她过得多优渥。
但跟这四周的颜色一样那些人也都是黑白灰一片瞧不见其他颜色。
那小曲实在令人神摇意夺以至于池白榆忽略了这些异样出神地听。
忽有人从身后走来亲昵挽住她的胳膊。
随后是阵盈盈笑语:“嗳!你作何傻站在这儿?快随我上前去边吃些零嘴儿边听岂不痛快?——来先吃盏茶。”
话落从斜里伸出一条细长胳膊白净净的手里端了杯茶。
池白榆眼一移。
却见那婢子手里端的哪是清亮亮的茶水分明是碗浑浊不堪的污水还能瞧见几只尸蟞蛆虫蠕动翻滚。
她一下回了神抬眸去看奉茶的人。
只见那婢子穿了件灰扑扑的裙子脸也同样是灰蒙蒙一片不平整像皲裂的树皮。该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窟窿鼻子处仅两个漆黑小点儿。
没嘴皮子一个铜钱大小的黑窟窿里伸了条滑溜溜的灰舌头出来。
撞鬼了!
池白榆这下彻底从魇症中清醒过来。
那婢子离她近她几乎能看见那条灰舌头下腐烂的舌系带。
她登时出了身冷汗但知不能轻举妄动强忍着将手抽出来的冲动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吃茶。
“不吃?别不是嫌我捧来的茶水落了灰。”婢子凑近她忽笑“哎呀你身上怎么有股甜津津的气味儿?”
话音落下戏台上两个戏子像被定住般突然不动了。
唱戏声停住看戏的人也都不笑不语。
忽地台
上男女两个戏子抬眸看向她。
台下看戏的十多个人也都齐齐转过脑袋——愣是生转过来的,身子没动,唯有脑袋扭了一百八十度。
同身旁的婢子一样,他们的脸也都模糊不清。再从一片灰蒙蒙中挖出几个窟窿,充当眼睛鼻子嘴。
而此时,十多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全都死死盯着她。
池白榆被吓得不轻,脑子却动得快,反应过来那婢子应是闻着她的活人气了。
她不清楚被发现是活人会是什么结果,但依原书里恶鬼害人的调性来看,多半没好下场。
于是她屏死了呼吸,指了下自己的嘴,摆手,又摇头。
婢子嗤嗤笑了两声:“原是个哑鬼,往常没见过你。刚来不久?气味还这般香甜。
池白榆颔首。
婢子抬手,那冷到冻骨头的手指托着她的手肘,摩挲两阵,随即缓慢朝她的腕部移去。
池白榆攥紧手,清楚她想做什么——
哪怕呼吸压得再死,她的心脏也仍在跳动。
是不是活物,探一探脉搏就清楚了。
清晰感觉到婢子的手指将要移至腕上,她忽微动了下胳膊。
下一瞬,婢子的手指贴上腕子。
一秒,两秒……
婢子脸上的眼窟窿弯成了小月牙,灰蒙蒙的舌头像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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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蚯蚓那般来回扭着、蠕动着,露出惨白尖牙:“不知从哪儿散出来的甜味儿,好香啊……你闻见了吗?真叫人馋。
池白榆摇头。
贴在腕上的手并非是寒冰那样的冷,还带着些黏腻腻的触感,活像在滑腻的水里滚过一遭。
被那漆黑的眼窟窿悄无声息地盯着,她已快憋不住了。胸腔烧起一团憋胀的火,直闷得她头昏眼热。
八、九……
她的眼前已有黑影飘动,胸腔似要炸开。
十五,十六……
实在忍不住了!
池白榆将唇抿得死白,指甲快要嵌进掌心。
就在她脑袋开始嗡嗡作响的刹那,婢子终于收回手。
“果真才死不久。那条滑溜溜的舌头一转,缩回嘴里,“气断了,身上还没发僵——既不愿喝茶,便继续在这儿傻站着吧。
她收回手,捧着那盏茶飘似的走到了看戏的人中,同他们笑在一块儿。
台上又传来咿咿呀呀的小曲儿。
池白榆已憋得眼前发黑。
见没有鬼注意自己了,她才急喘口气。
差点儿就真断气了。
胳膊一抖,一枚球掉落在她手中。
这临时止住脉搏的法子,她以前也用在过魔术表演上。
在腋下夹枚球,以压迫动脉,能最大程度地弱化脉搏的跳动,制造出假死的现象。
没想到会用上。
还没喘上两口气,她忽听见声轻笑——
“我道今日怎么唱起了《倩女离魂》,原是有活人到了此处。”
池白榆浑身紧绷,倏然回眸。
却见身后的高树上,懒懒坐了个道人,手里握着三根香。
他的脸上贴了张黄纸,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看不见模样,不过从那持香的手也能看出,应是个年轻道人。
他脸上的黄纸看起来像是给亡人烧的纸钱,可上面没有打铜钱印。
这样的纸,池白榆仅在一种情况下见过——死人入馆时,就会在脸上盖一张与这大差不差的黄纸。
道人跃下树,步态散漫地走向她。
“何不与贫道聊聊,你是如何躲过了那女鬼的眼睛?——上一个误入此处的生魂,可已成了血淋淋的碎块。”持香的手一指,他道,“看见了么,还有一半挂在那儿。”
池白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树上,倒吊着一个人。
不。
那已算不得人了。
躯壳被齐腰斩断,削去的大半切成了七零八落的肉块,铺了一地。
剩下的一半挂在树上,也被削得血肉模糊,隐见白骨。
一股作呕的冲动涌上,池白榆竭力忍下。
再看向道人时,她已攥紧了伏雁柏给她的那把匕首。
可道人没有攻击她的意思。
“虽说好奇,但这里终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罢。”他抬起手,用那燃着的香在她额心点了下,声音变得悠远模糊,“若还能见一面,再作请教。”
额心传来一阵灼痛,意识较眼睛先一步醒过来,她忽听见声冷笑,倏然睁眼。
只见伏雁柏蹲在她身前,阴森森地盯着她,与她的距离已不到几厘米。
!!!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池白榆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声音清脆,打得身前人歪斜过脸,冷笑也僵凝在脸上。眼眸微睁,隐见错愕,像是没反应过来。
她急喘着气,渐渐回神。
那一耳光落得重,打得她的手心一阵肿痛。
身前人却没什么大反应,维持着侧脸的姿势,半晌没动。
赶在他动怒前,她先发制人道:“你干嘛突然蹦出来吓人?我还以为是鬼。”
不对。
他好像本来就是鬼。
作者有话要说
*“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引用自《倩女离魂》,是郑光祖写的,讲的张倩女的故事,和《倩女幽魂》没有关系。
*用小球阻断脉搏,有一定程度的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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