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明暗
    玉阑音本人其实是从不怕听到这些。

    他尊为云州上仙剥心化笼的那一日,便同这云州呼吸共频。云州之人他无人不识,云州之事他无事不晓。

    这些骂声他听得太多,其实早就习惯了。

    但是温卓不行。

    温卓这个厌族小崽子,心思那么重,再加之那厌族神识和本性作祟,一刻不得安宁消停,苦而疲力,玉阑音比谁都明白。

    那日与温卓重遇,见到这小孩子玉树临风挺拔之姿,玉阑音都说不上是欣慰更多,还是心疼更多。

    若是允许,他断然不会逼迫温卓苦苦压抑至此。哪怕他是真的成了厌族,疯了痴了傻了,于玉阑音来说都是无所谓。

    毕竟还有他在呢,天地之大,他总能找到地方能将这小鬼藏起来,疯疯癫癫养一辈子,怎么都好。

    正好也省得这小崽子没大没小,说些喜欢他、爱他这种胡话,总惹得他心烦。

    可是他就要死了。

    玉阑音不愿再想下去,看看温卓眼中血色的红光。

    他微不可察垂下眼睫,掩下了眸中万千情绪。

    桌下的手腕一翻,他在靳修之看不到的地方掐了个小法诀,先替温卓止了血。

    “好了。”玉阑音面色如常,似是无事发生似的,笑着拍了拍温卓的手。

    温卓其实在他开口的瞬间便回了神,眼中一片猩红也如潮水般攸然褪去。

    他看着玉阑音反倒过来哄他的笑眼,心中酸软到眼眶一热。

    温卓迅速别开了眼睛。

    两人这番你来我往的欲言又止,其实在君少暄和靳修之两人眼中其实也不过是片刻。

    君少暄被那些话气得直接是眼冒金星。

    他们云州上仙这么好一个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一群粗布衣服的臭老汉背地里臭嘴了!

    气血上涌,君少暄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直接晕得脑袋半磕到了桌上。

    “诶哟……”他又气又羞,眼前一阵花花白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终于,煎熬许久的靳修之弱弱地开口问道:“是我方才的哪句话有不妥了?”

    温卓摇了摇头。

    伏在桌上的君少暄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关你事,你继续说。”

    得了这话,靳修之简直是如蒙大赦地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了好些。

    随后他才温温吞吞开口问道:“我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您三位呢?又是为何而来这琼州的?”

    温卓和君少暄仍旧是有些阴沉,不太理人。

    玉阑音笑道:“我们也是为汀芷村一事而来,不知小兄弟对此事了解又有多少?”

    玉阑音这人长得极为漂亮,在黄色的小灯之下相貌显得是更加柔和。

    如此专注地同靳修之说话时更加明糜昳丽,直接把靳修之看成了个哑巴。

    靳修之被勾得简直是要忘了今夕何夕。

    他迷瞪瞪、直勾勾看着玉阑音,好半晌目不转睛,话都忘了说。

    直到他察觉到一束颇为敌意的目光扎到了他身上。

    靳修之被盯得心里发毛,往那方向一转头,却正好看到对面的温卓别开眼睛。

    温卓正十分专心地收拾着桌上的一片狼藉,仿佛方才投来不善目光的人不是他。

    靳修之:“……”

    不是说我没惹到你吗?怎么好端端地又偷偷瞪我了?

    靳修之不明所以,最后索性不再去想。

    随后他转回头,怯怯地同玉阑音说:“汀芷村这事我了解得也不多,只是方才听客栈掌柜说了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

    温卓闻言忽地眉头一蹙,“掌柜?”

    靳修之以为他这是不认得掌柜,于是十分好心地往柜台那一指:“西樵客栈的掌柜,海棠。”

    如今天色暗淡,这客栈又节省,灯也没点上几盏,客堂只有四角处有四个豆大点的光亮。

    玉阑音在这昏黄的光下那是十米开外人畜不分,他眯了眯眼往柜台处看去,看不清晰。

    温卓的神色与平时相差无几,但是玉阑音敏锐地发现,他的视线却是在那掌柜海棠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玉阑音以目示意:有古怪?

    温卓收回目光,极轻地点点头。

    “那这位海棠掌柜,对此事都是如何说的?”玉阑音神态自若地继续问道。

    靳修之回了神,“哦,掌柜说,这段时间已经有好些修士前来了。短则在此处小住两三天,长则半月两旬有余,但是大多是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玉阑音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毕竟有个“铩羽而归”的修士本人这不就在对面坐着呢么?

    被这暗箭刺痛心扉的君少暄脸色不是很好,红着脸梗着脖子催促道:“别在此处停下啊,随后呢?快快继续说。”

    靳修之又“哦哦”两声,连忙继续道:“掌柜听先前来客栈的那些修士们说,这回这死人的事儿绝不是那海神作祟,更像是那结界以外须弥之地厌族所为。”

    靳修之说至此,猛地降低了声音,偷摸摸地同三人耳语:“所以说这世道乱了啊,这厌族千百年前就同云州割席销声匿迹了,哪能无缘无故又现了身?”

    尾音刚落,桌上其他三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欲言又止。

    靳修之好心低声询问道:“三位这是怎么了?”

    三人皆为修士,对厌族的了解堪比了解自己的左右手。

    而其中属厌族本族的温卓脸色最臭,垮得能拖两头驴。

    君少暄不好打击靳修之的积极模样,摸摸鼻子,“无事,你继续。”

    靳修之见状点了点头,便又开口道:“还说到那乌家啊,乌家最近可真是遭了祸了,在汀芷村简直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听说要处刑乌家的火刑就定在了明日午时呢。”

    “什么?明天?”君少暄当即就拍了桌子,惊呼道。

    靳修之被拍得一愣:“对啊,就是在明天,大家都知道。”

    温卓也是微不可察蹙了眉。

    这乌家传得神乎其神,这厌族害人之事自然是要从这里查起,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由着村民处死了他们?

    一旁遗世独立仙人模样的玉阑音轻轻一哂,朝君少暄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莫慌,我们明日一早便动身,来得及。”

    随后,玉阑音眸光一转,“靳兄明日是何打算?若是要入汀芷村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对的,我明日进村,”靳修之感激涕零,“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玉兄了。”

    玉阑音微笑着颔首。

    后续四人又天南海北的侃了些闲话。

    到了月上梢头之际,三人忽然想起自己那普通人的身份,便同靳修之作了别,借口去歇息了。

    三人一人一屋,皆是在二楼的天字号客房。

    君少暄干呕了一晚上,如今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匆匆告别了玉阑音和温卓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走廊往里第二间是玉阑音的客房。

    玉阑音推门后稍稍使了个眼色,温卓立刻会意,前后脚紧随着进了屋。

    随后轻轻掩上了门。

    天字号客房已经是这客栈最好级别的客房,但是依旧是和这客栈整体风格一样,透着一种朴实无华的古朴简陋。

    屏风画扇的是别想了,不过好在有一张茶桌和一张太师椅。

    玉阑音还算满意。

    温卓四下看看正欲开口之时,玉阑音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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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色稍变。

    他轻轻抬手,作了个“止声”的手势。

    随后玉阑音极为克制地放出一缕灵气,手指翻了两下,那灵气便像是活了似的,一个蹦跳逃开了玉阑音的掌心,顺着这房间上下开始游走巡视起来。

    走着走着,那红黑色灵气的光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咻”得提了速,飞出一道残影,随后急急听在窗棂下,幽幽在那地方打着转。

    温卓一见有异样,二话没说先伸手将玉阑音抓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放低了声音,侧过头附耳道:“别动,我去。”

    玉阑音一向对温卓不设防,这回猛地被他的大力拉了一个踉跄。

    莫名其妙到了温卓身后,他眨眨眼回了神,不由地失笑。

    今辈子零零总总一千多年,他把别人拉到身后的次数可谓是数不胜数,这被别人保护到身后的事情倒真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

    感觉还挺……稀奇。

    温卓无暇理会玉阑音,放慢了脚步自己上前去查看。

    他伸手,很轻地在窗台下方摸索了片刻,随后很快从下方摸出一张暗黄色符纸。

    符纸之上有金色符文流转。

    温卓捏着符纸的手很小心,正正反反来回看了好几遍。

    他转过头,朝玉阑音用口型道:“留声符。”

    身后的玉阑音方才被温卓一拦,便真的没再上前去。

    这空当里,他顺手不知从哪摸出一张软毯,点上了汽灯,此刻已经好整以暇侧歪着窝到了太师椅里,神色自若,完全没有被窃听了该有的自觉。

    听到温卓的话,玉阑音托着腮,懒洋洋道:“嗯,毁了吧。”

    温卓的眼睛从未有一刻离开过玉阑音。

    他看着玉阑音懒散勾人的模样,心上忽然像是被针刺了两下,密密麻麻地发痒。

    不过介于两人关系刚缓和,温卓那细密的心动只在心上转了一圈,倒是没上赶着脱口而出去惹玉阑音不痛快。

    他喉头一动,草草收回目光。

    随后手下一拈,直接粗暴地将手里的符纸化成了一团火光烧了个精光,连点碎渣都没剩下。

    玉阑音在汽灯的灯光下,眯着眼睛去看远处阴影里的温卓。

    笑道:“过来些,我看不到你。”

    温卓刚烧毁了留声符的手在半空中一顿。

    他目力极好,只一瞧便能看清昏黄光晕中玉阑音极尽温和的笑眼。

    心头方才隐下去的一点火苗隐约有了燎原的势头。

    有点像翻天地覆失控的前兆,但是又比那愉悦餍足得多。

    烧得他心痒难耐。

    烧得他觉得……

    温卓此时只有衣袍的下摆在光下,上半身、整张脸都隐在黑暗处。

    明暗光影,泾渭分明。

    玉阑音看不到温卓,只听到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嗯?”

    这声音拖腔拖调,带着一丝愉悦的轻快,同他平日说话大不相同。

    随后玉阑音便看着温卓抬了脚步,逐渐向自己走来。

    玄色衣摆处的光亮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向上攀爬,吞噬着沉闷的阴翳,直到温卓整个人都暴露在了光亮之下。

    他站定,离玉阑音不远不近,仅一臂距离。

    温卓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同人说话的姿态,于是轻轻弯下腰,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再次拉进。

    性格使然,即便是年幼之时,温卓抬抬嘴角笑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可此刻,温卓脸上挂着近乎明媚的笑意,眉眼再不复先前的棱角分明,甚至连声音都带上了笑声。

    他弯着眼睛,望进玉阑音古井无波的黑眸深处,低声问道:“那这样呢?可是能看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