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怀馨
    温卓直勾勾看着玉阑音,目不转睛。

    玉阑音自然是察觉得到。

    他没有转头去看,心下认命似的微微叹一口气。

    随后他默不作声地手一动,十分自然地把搭在斗笠上的黑纱又拽了下来。

    轻飘飘的黑纱把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温卓看着那坐钟似的一坨黑色,简直是要被气笑了。

    他过去怎么没能发现这人这么会自欺欺人?

    另外两人对温卓和玉阑音无声的对峙无察无觉,两个人正凑着头嘀嘀咕咕着什么。

    仔细一听。

    镜遥:“……这客栈床睡得我腰好疼。”

    君少暄:“是呀是呀,本少爷过去睡的可都是紫檀木的床,上面铺四层羊羔狐貂的毯子,在这儿睡得夜里醒了好几回。”

    镜遥:“我屋那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金丝楠木?我们那儿的屋子里用得大多都是金丝楠木。”

    ……

    温卓和玉阑音听得一阵沉默。

    ……两人这说的,这不都是十方宗的屋舍么。

    也不怕露馅儿。

    天蒙蒙亮,附近的村庄传来几声遥远的鸡鸣。

    琼州此处有厌族,又大概率是个高阶厌族,一行人怕打草惊蛇,简单收拾过后便步行上了路。

    镜遥和君少暄两个年轻人使不完的牛劲,步履如飞打头阵,温卓和玉阑音则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

    玉阑音这人活得久了,难免有点老年人的通病——喜欢孩子。

    他看着前面叽叽喳喳很有活力的两只小麻雀,黑纱下的面容不自觉地极为柔和。

    温卓同玉阑音并肩走着,冷不丁地忽然开口,“东西你收在哪里了?”

    方才还在迈着四方步、在斗笠下笑眯眯的玉阑音闻言,一愣,“嗯?什么?”

    温卓面色如常,只淡淡看他一眼,“你昨夜不是去了乌家?”

    玉阑音这人平日便爱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如今有了面纱的遮掩,那自然更是变本加厉。

    他故作惊讶问道:“嗯?什么乌家?我怎么没听明白?”

    这装傻充愣的话说完,温卓反常地没什么反应,甚至连个“嗯”都没赏给玉阑音。

    玉阑音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话,不由地黑色的斗笠一转,“怎么不说话了?”

    “嗯,”温卓道,“我还等着你继续编些话唬我呢。已经说完了?”

    那黑纱极为尴尬地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又转了回去。

    在厚重黑纱遮掩下,玉阑音侧目看了温卓一眼。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

    “生气了?”那黑斗笠突然问道。

    温卓连看都没看这斗笠一眼,不搭话。

    嚯,还真是生气了。

    玉阑音不常见温卓发火挂脸,这下也顾不上感叹稀奇了,连忙把不着四六的模样一收,难得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别生气了,不是故意瞒着你的。”玉阑音语气放得很轻,“昨夜我许久未能入睡,动身的时候已是子时。”

    想了想,又补充道:“原本是想要叫你一起,但是也怕扰了你休息,于是作了罢。就别生气了,嗯?”

    玉阑音大概是有意要哄人,话音越说越轻,越说越缓,到了最后已经是附过身来,近乎成了吹风似的耳语。

    勾得温卓耳畔一阵发软。

    要说玉阑音这人这么多年来孤身一人,也是我行我素惯了,一时半会儿必然是改不了。

    温卓原本也没期待这人能给他什么像模像样的解释,也想过要这次定要立立下马威,同他冷脸半天,说什么也不再同他说话。

    可如今玉阑音只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地一开口,都不必多做些什么,温卓原本就不坚定的刻意冷落已经是如万丈高山崩塌,登即夷为平地、无处可寻了。

    他看着那黑色斗笠好一会儿。

    温卓的目光侵略性极强,仿佛是穿透了那黑纱,每次轻转都能在玉阑音脸上留下近乎灼热的痕迹,叫他很难不略有不适。

    玉阑音不是个擅长处理这种情况的人,但心下有理智告诉他,若是躲开了定然是更捅了老虎屁股。

    于是两人你不言我不语,熬鹰似的无声对峙片刻。

    终于是温卓先败下阵来。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嗯,下次不许了。”

    忽然想到玉阑音常用的阳奉阴违,末了他又补充道:“或者叫我一起。”

    但玉阑音对温卓这突如其来教训的话语倒是一声不吭,似乎接受程度良好。

    他甚至斗笠下一笑,“好,下次不会了。”

    温卓见他应了话,也没再对着这小事死缠烂打,继续道:“昨夜我只是入定,听到了你的出门声,不放心便跟上去了。那乌家你拿到的是什么东西,我能看看么?”

    玉阑听得一愣。

    ……跟了上去?

    “你昨夜是一直跟着我?”玉阑音斗笠忽地一转,问道。

    “嗯,一直跟着,”大概是听玉阑音的口气并不是要为这事生气,温卓丝毫不避讳地点头,“我听到你昨夜的出门声便跟了出来,唤了几声你的名字,但你没听到。”

    此话莫名显得有些幽怨,叫玉阑音不由地低声一笑,顺嘴揶揄道:“那可真是受了好大委屈。”

    不过玉阑音的笑意只这一瞬,很快就敛了个干净,甚至是忽然有些严肃。

    昨夜,他出了门,转身,往门上落了三个金字锁、两道隔音符,转弯,下楼。

    玉阑音两道弯眉微蹙。

    他可从未听到身后有其他声响,更别提有人唤他名字。

    “这很奇怪,昨天夜里极为安静,我很确定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玉阑音声音极轻地自语着又是回忆了一番,随后自嘲似的一哂,“我身体确实是大不如前了,但大概还没有到五感退化这个程度。”

    这话听得晦气,温卓先是拧了他一眼,随后也是不由地正色起来。

    玉阑音这时才觉着面前的黑纱碍事,他极为迅速地把黑纱一撩,露出了他那张昳丽却脆弱的脸。

    他不知从哪一摸,变魔术似的变出了个瓷白的小物件,递到了温卓面前,“就是这小东西。我一进乌家便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在院落里一探,正巧发现它被隐在了院落古树的树心里。”

    温卓接过那东西定睛一看,眉头猛地一紧,“占风玉盘?”

    “嗯,又是一角碎片。”玉阑音道,“当时我怕天要亮了,于是索性直接将它带了回来。”

    温卓欲言又止地看了玉阑音一眼。

    玉阑音顿时会意,摇了摇头,“不是达奚恩山。他不在这里,我感受得到。”

    不知是哪句话又叫温卓不痛快了。

    总之,玉阑音话音刚落,一旁温卓的气压骤然低了下来。

    温卓道:“等下次见到他,我就把你那片结界从他那处拿回来。”

    玉阑音一挑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乐,回答地也算是痛快,“好啊。”

    说话间,几人已经是从汀芷村的西面进了村。

    玉阑音拿着玉盘碎片的手往温卓面前一递,道:“这玉盘你收着吧,我如今灵力亏空,拿着这东西也无用。”

    他这动作太过自然,叫温卓不由地一顿,片刻才接过,“嗯。”

    随着一行人继续往村内走,周围的屋舍终于是逐渐多了起来。

    玉阑音把挂在斗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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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黑纱一放,重新遮上了脸,“我今早在客堂坐了许久,只是可惜没能见到海棠掌柜。”

    “今早我们动身得太早,也正常,”温卓将碎片好生保管好,“而且这几日我们都住在那处,总会见到。”

    玉阑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也是。”

    或许是琼州本就是人烟稀少,他们一路走来居然没能碰到一个人,安静非常。

    直到又往村内行了二里有余,终于是从前方听到了些窸窣的人声。

    君少暄脚步一停,转过头征求意见似的去看玉阑音。

    玉阑音头戴斗笠面蒙黑纱,凭面色自然是看不出一二,于是他便再一转头去看温卓。

    温卓朝他一点头。

    许是因为温卓这人整日和玉阑音形影不离,言行举止也颇为老成,连君少暄自己都没发现,他如今对温卓是越发言听计从,再不见初遇之时的骄矜。

    他得了令,低声同镜遥说了什么,两人一齐加快了脚步往声音之处快步走去。

    如今天色已大亮,玉阑音很容易便看到远处天空之上忽然冉冉飘起的黑色的烟雾。

    很快,那稻草木材燃烧之时的呛鼻气味也随之传来。

    玉阑音毕竟是药郎,如今又值身体差,对气味的变化更是敏感。

    他在嗅到了这味道的一瞬间就皱了皱眉。

    镜遥面色也随之一变,他皱眉问道:“前面那是火刑之处?这还未到午时,怎么就开始了?”

    温卓从远处的丁点火光和浓烟处收回目光,“怕是提前了。”

    或许是那烧炙之气太过刺鼻,玉阑音只忍耐了片刻便有了动作。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株不知名的药草,在宽大的袖袍的遮掩下,指尖灵气一动,不动声色地将它点燃。

    自从离开了札布萨的药居来到中原后,玉阑音从前经年伴身的药草香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

    加之这几日在海岛腥潮气重,他身上的药本之气更是寡淡,不特意凑近已经是闻不到了。

    那不足手掌长的小药草烧着的一瞬间,一股极为熟悉的药草气味便犹如一缕悠扬的清风,丝丝柔柔地升起。

    这药香同药居常年用的熏香相差无几。

    它暧昧地缠绕住了温卓的手指、肩膀、口鼻,叫温卓在如此急迫的情况下依旧微微走了神。

    那些埋藏在温卓心中多年的故人旧事,随着这香气山呼海啸地涌来,再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

    来自童年的熟悉感回溯,随之而来的是一丝不知名的焦躁。

    这种无望的空虚并不好受。

    为了抵抗这莫名的情绪,温卓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侧的玉阑音。

    那株不知名草药正在燃烧。也不知这草药究竟是有何异处,燃烧得极慢,也不亮明火。

    玉阑音的手指纤细苍白,两只手指捏着这草茎末端,在袍袖之后半遮半掩地递到温卓手边。

    见温卓许久未伸手接过,于是玉阑音又是把小药草往更近处一送,已经几乎要塞到了温卓的手里,“怎么不拿着?”

    温卓似乎是有些愣神,依旧没回话。

    玉阑音浅笑着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嫌呛了?怀馨草。我随身带的不多,就这一枝。你偷偷拿着,不和他们两人讲。”

    此言既出,似乎是有什么珍贵之物在耳畔静谧地绽放。

    温卓的呼吸顷刻随之停滞了一瞬。

    方才那漂泊无依,焦躁又患得患失的心,随这一语似乎是寻到了浮萍。它攀附而上,骤然安定。

    略苦涩的草药香里。

    有什么东西随烟悄然散去,再无处寻。

    也有什么东西随烟悄然而来,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