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村里剩下的都是神人
    过了石拱桥右拐,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缓缓向北而上,不多一会儿就上了土地梁。周密说在前面开道,王冬月说这条回娘家的道,她闭着眼也走不偏,说完就蹬蹬蹬走在头里,周密只好紧紧跟随在后。他一路高举着手电筒,尽量把光线打到王冬月的头前。

    明月高挂南山,梁两侧的崖下却是黑黢黢,深不见底。密林中,禽鸟的鸣叫声时远时近,凄凉而无助。脚边的草窠中,短促的呼吸声、吱吱的尖叫声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这广袤的大秦岭,到底孕育了多少大自然的精灵啊?一阵山风掠过,沉沉夜色有了片刻的消停。

    “婶子,你说月光会发声吗?”周密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没头没脑问了句。

    “当然喽,会呀,月亮还会说话哩。”王冬月停下脚步,回过头。“不光月亮,满天的星星都会说话呢。”她眨着眼认真地回道,两只眼中两颗月亮

    “七夕”将至,月光如泻,浩瀚天河当空,好似有一杆巨型神笔,在那无垠的天幕上恣意挥毫泼洒。

    “小周,你跟小冯有对象没有呀?不行婶子给你俩介绍个?”王冬月边走边玩笑道。

    “好么。”周密对着无尽的夜空拱拱手。莫名的伤感突然涌上来。牛郎、织女遥相对,却无奈银河难渡。老天在告诫着芸芸众生:青春莫负。

    山梁被蒿草淹没。小周撇了根枯树枝,不由分说冲到前面,左一下右一下挥舞着树枝开路。关中这一段的秦岭,尤其在这七十二峪,但凡可行之路,每隔不远,一定会看到红丝带缠绕在树枝上的标记,遇到岔路口,还有明显的红漆箭头和文字提示。这些宝贵的路标,大多是驴友团队或当地救援队所为,有些是山中隐者的随手之劳。

    前方岔路口向西,有一山岬台地,王冬月娘家敬德寨就在这台地之上。岔路口往北顺山梁蜿蜒而上,即可直达位于青华山顶峰的卧佛寺。

    “婶子,你娘家村子和门神同名同姓呀,难道尉迟敬德真是你们的先人吗?”

    “那倒不是。咱这边堡子里传说,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翠微宫闭门养病,敬德、秦琼二将军在含风殿外分两厢站立,日夜守护。”王冬月望着娘家方向接着说道,“自那以后,咱们中国人才有了将敬德、秦琼奉为的门神的风俗。”

    “哦,怪不得皇峪十八盘的上面,还有一个秦琼寨呢。”

    “对呀。不过秦琼寨一户人家也没有了,房子和土地全部白白荒了好些年,屋子长时没人住,就毁啦。”

    “嫂子,何首乌真的能成精吗?”周密明知那个牛自发在哄人,忍不住还是想问。他突觉身后没有了声响,赶忙停下转头一看,只见王冬月呆呆地站在月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你怎么问这个?”王冬月幽幽地问道。

    周密就把下午探访石佛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哦,”王冬月深呼一口气。突然,她一把拽住周密的胳膊,“小周,你们是大学生,文化人,”她松开了双手,“要是有人说我王冬月是首乌精变的,你们会相信不?”王冬月盯着周密紧问道,满脸的恐惧之色。

    “这不是胡扯么,”周密当然对此嗤之以鼻,他笑道,“谁这么胡说嫂子呢?”

    “其实也莫啥,反正我和你叔谁也没当回事。山里面有些哈哈人,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你们外边人千万要小心。”王冬月叮嘱道,“别看我们这小村子,神人多着呢。”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婶子,神人应该少见了吧?”周密继续嬉笑道,“近些年,按照咱们政府城镇化、片区化管理的要求,村子里能人基本都应该搬到滦镇了吧?”

    “能人都走咧,留下的都是神人。”

    “有多神?”

    “反正村里人不像老早那么亲密了,各家盘算各家的事儿,沟里面也是怪事连连。有些游客看上去也都神神叨叨地,一天到晚沟里沟外胡踅摸。”

    “婶子,有啥怪事连连的,说来听听,行不?”

    “按理轮不着给你们外人说。”王冬月不知不觉放慢脚步,“就你刚说的什么何首乌成精,我敢担保那是牛自发胡说哩。”

    “那他为啥要哄我们呢?”

    “那还不是又日鬼啥呢。”王冬月咬咬牙,似乎下了狠心。“你们没有听说吗?”

    “什么?”

    “牛自发家的婆娘严小鱼,她给人下蛊哩。”

    “啊,啥?下蛊?”周密吓了一跳。

    “对呀,下蛊!不懂吗?就是把蛊毒下到别人身体里面呀。”王冬月这会儿反而轻描淡写了。

    “我知道下蛊,那这不都是民间传说么?再说,要真的有人被毒死,就是投毒呀。婶子你们有证据吗?”

    “你还不要小瞧民间,这事情多得很。再说,还要啥证据?这沟里谁不知道?”王冬月一撇嘴,“蛊女、蛊婆子,咱这儿哪个村子没有呢?”

    “那到底谁被下蛊了,婶子,你倒是快说呀。”周密急了。

    “我。”

    “谁?”

    “我呀,她严小鱼給我家下蛊。”

    “她給你家下蛊?你跟咱叔人不是都好好的吗?”周密被这女人搅糊涂了。

    “严小鱼把蛊下到我家包谷地了了。我掌柜有天夜里上茅房,看见她严小鱼在我家包谷地里披头散发,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回串,算走嘴里还算念叨着啥,俩胳膊还在空气中胡抡,好像要给地里面洒上啥东西。”王冬月一边说一边双手向着夜空里比划。夜风把她的头发梢撩起,煞白的脸上没一丝血丝。“那天月亮好得很,我家掌柜看得真真的。”

    “后来呢?”

    “后来我家后面三亩坡地的五彩甜糯玉米,到收获之时,全变成一般的本地黄玉米咧。”王冬月心疼地叹息到。“而且,结的棒棒儿都碎得很。”

    “就这?”周密又好气又好笑,“本地老玉米还好吃,有嚼劲儿。”

    说话间就到了岔路口。

    “婶子没和你开玩笑!”月色下,王冬月目光炯炯。“后来就死人咧!”

    “啊?死人?死了谁?”周密后脊梁一凉,赶紧下意识扭头向后看。黑黢黢的山形慢慢地压了过来,林海汹涌中,几声猫头鹰的啸叫。

    “刚说的莫名其妙包谷变种那事,是前年发生的。”王冬月双手拢拢头发。就要到娘家门了,刚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换件新衣裳。“去年,就在咱们村子死了一个日本人。”

    “哦,游客吗?”

    “对,是个常客。说是山下面长安区韩国三星厂的日本专家,经常来我们村子游玩。”

    “那怎么就死了?”

    “唉,可惜咧!多么面善的一个人呀。”王冬月摇头叹息着。“有礼貌的很,爱开玩笑。他还说,他们的日本话其实就是咱这陕西方言,唐朝的时候传过去的。说咱们‘么马达’,跟日语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得儿事滴?’也跟……”她含泪笑道。

    “婶子,那后来咋回事么?”周密催促起来。

    “出事那一天,他一个人要去看石佛。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我家老陈劝他不要一个人去,或者找个小伙子陪他去。他跟蚂蚱一样鞠了一个躬,笑笑就拒绝了。”王冬月抬着袖口抹眼角,“结果,天刚黑,人就背下来了。”

    “天哪,死啦?”周密惊叫一声

    “当时还没有。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这人还咧着嘴笑着对我说:‘没事,被竹子戳了一下。’还让我等下给下一碗裤带面哩。”王冬月再也忍不住了,嘤嘤抽泣起来。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中了蛊,他中的是篾片蛊!”她哽咽道。

    “篾片蛊?”

    “篾片蛊是蛊婆子把竹片施以蛊药,放于路边。蔑片一旦挑上行人腿脚,那么中蛊之人很快脚小如鹤膝,过不几天必中毒而亡。”

    “那,凭啥说严小鱼干的?”

    “你知道谁把那日本人从石佛那里背下来的?”

    “谁?”

    “就是她男人,牛自发那货!”

    “那牛叔自己咋说?”

    “他说他在石佛后面的崖上采药,听到下面有呼救,慌忙下来救人。他和那个日本专家也熟络,经常给人家当向导带路呢。”

    “到底出了啥事呢?”

    “当时在我家场院等120,大家伙还查看了伤口,就是在小腿侧面有一道拉伤的口子,不是很深,血也早就止住了。但是人看着疼的要命,痛苦的很。”

    “不会是蛇咬吧。”

    “那不可能!我们山里人还能认不得个蛇咬吗?”

    “那也是怪,磕磕碰碰的拉伤还能要命呀。”

    “谁说不是呢。那日本人拉走后不到半个月,警察就来村子调查情况,说是人殁了。”

    “警察调查结果呢?”

    “好像也没有啥结果。而且,警察还表扬了牛自发。”王冬月无奈的摇摇头。“村民心里头都很清楚那是中了篾片蛊。是不是她严小鱼下的蛊不敢说,咱们没有证据嘛。”

    “婶子,你还真是迷信呀?”周密揪紧的小心脏放松了不少。

    “你们年轻人不懂,这可不是迷信。”王冬月白了一眼周密。

    “可是,放蛊这种巫术,不像是咱们关中这里的恶习吧?”周密小心翼翼问道。

    “关中道上当然没有这种人。可是秦岭山民的先人,能有几个是从关中道上来的呀?”

    王冬月此言不差。关于这方面的背景知识,周密和冯思远早做足了功课。

    秦岭山民的先辈,极少本地土著,他们大多是逃难、避祸、躲避追捕的外来流民。历代历朝那些杀人如麻的盗匪,在山外走投无路,则多隐匿于秦岭深山。如此经年累月,使得秦岭山内民风剽悍且性冷多疑,动辄便纠集为侠,长铳短枪,打家劫舍,危害极大。清朝历代政府深受山内民流过频之害,为便于管理,在康熙年间,川陕总督鄂海,招来川北百姓,沿子午、傥洛、褒斜及陈仓古道开荒种田,以改山民身份。道光二十三年,朝廷将贵州遵义的苗民李、吴、熊、马、王、陈从西南迁入,建立了许多苗寨。这一股“南蛮”的进入,对秦岭山地,甚至于山外关中地区的民风,都造成了极大冲击和影响,使得秦岭北麓“自古帝王都”的长安人,如今竟然以“生、冷、蹭、倔”的秉性自诩,令当今多少大唐追梦人唏嘘不已。

    “自古以来,这几条闻名遐迩的古道穿越茫茫秦岭,担负着把皇统的触须延伸到西戎与南蛮的重任,”周密思忖,“反过来,西南夷列的风俗,也侵蚀到了关中的正统文化。”

    “李世民死在此地,当年也是中了蛊。”王冬月回望着南边的翠微山,“我们当地民间世代相传,这事假不了。”

    “哦,该不是严小鱼下的蛊?”周密嘻嘻笑道。

    “碎子儿,没大没小,跟婶子开玩笑?”王冬月照着周密的后脑勺,毫不客气地给了毛栗子。

    周密似乎回过点神儿了。

    他知道,史书上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被“长生不老药”毒死的第一个皇帝。当年他御驾亲征,讨伐高句丽,患了痢疾,久治不愈。以至其晚年迷信占卜,痴恋丹药,并长期大量服用天竺金丹,以致暴疾而亡于翠微寺含风殿,终年仅五十二岁。

    “肯定是武则天——那个武媚娘,下的蛊。不是她还能是谁?”王冬月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也是李世民他命中该着儿此道,”她一脸不屑,“你看他给武才人起的那个名儿,啥不好,偏偏一个‘媚’字。”

    周密无语。这些戏词儿中故事,其实和书本里的历史知识一样,真假莫辨。不过,这到让他突然联想到,那武媚娘绣花针下蛊于布偶,以栽赃王皇后和肖淑妃……

    周密感到后背一身的汗。可秋老虎还远没有发威呢。

    要说也是巧,史书记载,武则天的出身地在古利州,即今天的四川广元,至今仍然是羌、臧、苗、彝聚居地,风俗与百越无异,这似乎也给下蛊做了一个旁证。

    “武则天给李世民先下的是牛皮蛊!”

    “婶儿,你咋知道?”

    “我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