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黝黑的眸子怔愣地看着他，似乎是没听懂。
赵桂英却怒了：“你就是她哥？哪有你这样当哥的？妹子千辛万苦从宣城过来，这一路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你不关心也就算了，臭着一张脸给谁看？”
“回头我一定要问问老张，他手底下的到底是什么兵！对自己的亲妹子都这么冷血无情！”
赵桂英嘴里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个不停，姜沅裹着温热的军大衣，一双杏眼懵懂又无辜。
孟春来却不吃她这一套，冷着脸：“大嫂，介绍信和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出示一下。”
现在间谍太多了，谁知道她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蒙混过来刺探军情，还有她一个外人，这么帮着姜沅说话，实在是让人怀疑她接近姜沅的目的。
在他眼里，姜沅就是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对人也不一定有所防范，更何况这位嫂子还一副知心大姐的热心肠模样，再加上她带了一个小孩，太具有欺骗性了。
赵桂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忿忿不平地从手臂上的小包兜里掏出介绍信和户籍纸，甩他怀里，阴阳怪气道：“看！看仔细点！别错过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啊。”
她先入为主，觉得姜沅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这个要来投靠的哥哥。
他刚才不善的语气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个当哥的压根就不待见自己的妹妹。
户籍纸上有赵桂英和张厚的名字，还有虎子的大名，介绍信也是公社盖的章，假不了。
孟春来看完，把介绍信和户籍纸还回去，立正敬礼：“嫂子好。”
“现在能确认我的身份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个小同志，以后对自己妹子好点知道不？不然我就向组织反应，你人品不端……”
赵桂英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的话，孟春来默不作声接过她手上的大包小袋，扫了姜沅一眼，带着她们回了农一师。
路上的积雪被车轮和行人脚步碾压，融化了又变成洼地。
出来的时候孟春来还带着炊事班班长临时拜托的采购任务，到了驻地，他先把赵桂英送到家属院，又领着姜沅去炊事班。
“孟连长，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妹子接到没？”看到他，炊事班长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去车上搬土豆和萝卜，“今天谢谢你了啊，我们是真的挪不开人手，文工团来了一大批人过来汇演，还有海城那边来的支边青年也一茬一茬的过来，咱们农一师是越来越热闹了。”
“到了。顺手的事。”孟春来单手扛着一麻袋土豆，走到另外一侧拉开车门，示意姜沅下车跟着自己往里面走。
姜沅紧跟在他后面，身上还裹着他的军大衣外套，睫毛上有凝结的寒霜，眼睛湿漉漉的，蒙着一层水雾。
炊事班长之前还没太注意，一回头手上的萝卜差点砸脚上。
他瞠目结舌，有些结巴：“孟连长，这就是你……咱妹子？”
天爷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就跟雪山上的仙女一样。
孟春来要笑不笑的，斜着眼睨他：“怎么，不像？”
听出他语气不对，炊事班长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昧着良心说：“……像，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孟春来让姜沅去火灶前烤火，又帮着炊事班把萝卜土豆白菜这些东西卸了下来。
不知道他从哪儿扒拉来一个烂脸盆，随手从旁边拿了个铲子，半蹲在姜沅旁边，从灶里铲了一些柴火碳出来。
姜沅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往炭火上撒了一层灰，又继续加碳。
“等会儿我送你去家属院，你用探亲的名义过来，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月。”孟春来拿着火钳扒拉灶里的柴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边城常年寒冷，比不上宣城温暖，女孩子家家在这里住久了身体会吃不消。”
烤了一会儿火，姜沅浑身逐渐热了起来，她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心存愧疚道：“春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
孟春来添柴的动作一顿，看她一副自责的模样，忍不住想挠头。
怕她多想，他叹了口气，解释：“不是，妹子，哥不是那意思。”
孟春来有些无奈道：“我爸给我发电报了，你的事我差不多都清楚，我爸那意思是让我在部队给你找个对象，这是件好事，我是没有意见的。”
见她不说话，孟春来继续道：“我也明白，你想要彻底脱离那个家庭就只能随军，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姑娘，不应该在这里待一辈子。”
“我是把你当我亲妹子才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张团长家那个嫂子你也见着了，结了婚这么多年也没决定随军，这里的日子实在是不太好过。”
“家属院你刚才也看到了，稀稀拉拉没有多少人，这里的医疗条件太差，生活极其不方便，我是怕我没有余力去照顾你……”
越说孟春来越觉得自己不能让她嫁在这里随军，眼神越来越坚定：“妹子，哥有个想法，咱们这里每年都会有调动，我想办法给你介绍个这段时间要调走的同志，你放心，哥一定给你挑个人品好的！”
最好是要调到南方部队里去的，这样她也能适应环境。
三言两语之间，孟春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决心不让姜沅下半辈子在这里扎根。
不说别的，就她这单薄的小身板，今年的寒冬都分外难熬，更别说别的苦。
而且南方人到这么边远的地方，身体也很难适应，姜沅看起来就不像个身体好的，孟春来是真的担心。
他上面还有一个哥一个姐，在家里一直都是最小的，现在又突然多了个妹妹，就不由自主的站在哥哥的位置替她忧心。
孟春来以前还嫌哥姐烦人，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他们的心情。
“谢谢你，春来哥。”
听到他的打算，姜沅心头一暖。
她没有被家里人关心过，家里人也不可能为她打算什么 ，她是真的很感激孟家人。
所以她没打算隐瞒孟春来，而是实话实说道：“干爸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他父母也同意了，为我们定了亲，我这次来就是和他结婚的。”
看着孟春来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姜沅温声说：“如果这件事成了，我会留在这里，要是不成，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你觉得可以吗？”
“行。”孟春来沉默片刻，点头，“你自己有主意最好。”
老爹和妹子都决定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真要是留在边城那也没办法，到时候再看看怎么弄吧。
本来还想问她那个未婚夫是谁，炊事班这边要忙着做饭了，人越来越多，好奇姜沅的也越来越多。
孟春来还没问出口的话卡在嗓子眼，找了根铁丝给炭火盆子做了个提手，拎着火盆转头招呼姜沅：“走了妹子，哥带你去家属院。”
姜沅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孟春来都走到门口了，还能听到里面的人说话——
“班长，那小姑娘谁啊，咋和孟连长那么亲近？”
“这不放屁呢吗，人家妹子不跟他亲近跟你亲近啊？别啰嗦，赶紧削土豆去，那群知青刚下火车正饿着肚子呢，第一顿给人家整顿饱饭！”
……
快过年了，原本冷清的家属院也久违的热闹了起来。
有和赵桂英一样过来探亲的，也有像姜沅这样想趁机在部队里找个婆家的。
还有就是刚从海城来的支边青年，分到农一师的女孩们被安排在了家属院。
孟春来目不斜视带着姜沅穿过一排又一排的白色矮房，到了一扇刷了绿漆的木门前，放下手里的炭火炉子，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阿沅，你安心在这住着，床单被褥我都给你铺好了，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就跟我说，我让人去帮你买。”
推开门，他先进去，把炭火炉子放在屋子中间：“边城虽然条件苦寒了点，家属院的房子还是够住的，这个单人间带个厨房，就是上厕所没那么方便。”
日常洗漱还有上厕所都在前面，是公用的，这是因为用水不方便，战士们平时会把挑来的水统一倒在那边的几口大水缸里。
“这里很好。”姜沅将军大衣脱下来，还给孟春来，细声细气道，“谢谢你，春来哥。”
孟春来平时都是和糙汉子们打交道，这里也有女兵，但是不多，而且在边城呆久了，女兵们性格比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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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爽朗，很少见姜沅这种温温软软的。
他也怕自己照顾不好这么一个娇娇软软的妹子，心里别提有多愁了。
出去的时候顺手要给她关门，还不忘告诉她：“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嫂子住在最前面那一排，右手边第二个屋子就是，你要是闷就去找她说说话。”
“我还有点事，待会儿给你打饭过来，你先休息一下吧。”
“好，我知道了，春来哥。”
“嘎吱——”
门彻底关上，屋内的温度也逐渐升了上来。
姜沅仔细打量屋内，一个土炕，一个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个小马扎。
床上有叠得整齐的军绿色被褥，床边还有一个搪瓷脸盆。
她又去了旁边的小厨房，一共有两个灶，一个小的是煮饭的，另外一个上面放了一个炒菜的铁锅。
让姜沅意外的是，灶台上旁边的地上有一些土豆和白菜还有大葱，灶台上有两捆粉条和一条肉，看起来应该有三斤左右。
看起来不像是猪肉，应该是羊肉。
灶边挨着墙角的位置被堆了满满当当的柴火，一看就知道是刚劈的。
姜沅站在原地，眼眶温热。
沉默许久，她打开放在床上的布袋，珍而重之的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枕头下面。
她出来匆忙，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上面都是补丁。
叠好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她又拿出那封陆家父母写的信，仔细捋平信封，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她在姜家生活了十八年，属于她的个人物品并不多，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还是姜母想把她卖个好价钱换彩礼才去街上扯的布给她穿出去当门面的。
剩余的钱票就是陆家父母给的了，这也是她之后生存的底气。
将钱藏在被褥下面，姜沅坐在小马扎上，伸手烤着火，原本慌乱的心在这一刻被抚平。
不管怎么说，她都从那个家逃出来了，以后也不会再回去。
这对她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事。
姜沅坐在炭火炉子边闭着眼小憩，另外一边的赵桂英把来时在火车上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跟丈夫说了一遍。
“幸亏那妹子出手救了咱虎子，不然你怕是见不到我和儿子了。”赵桂英后怕地往虎子屁股上一拍，又骂了两句捣蛋鬼。
虎子被他娘打的嗷嗷叫，捂着屁股满屋子跑。
赵桂英不是故意夸大吓唬张厚，儿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想活了，当场就能从火车上跳下去。
张厚把自家媳妇儿搂在怀里：“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每年回不去家不说，还得你们跑这老远过来，明年，明年我一定申请调去别的部队！”
他咬牙承诺道。
赵桂英本来前面还挺感动的，听完最后一句直接推开他：“得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吗？结婚的时候就开始说这话了，你愿意搁这待着就待着吧。”
张厚心里有愧，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搭腔。
他媳妇儿娘家是从北方逃难到宣城的，这是正宗的东北娘们儿，性子虎得很，平时说话说一不二，他也不敢有异议。
更何况这事吧，确实是他不对。
见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赵桂英撇撇嘴：“虎子也大了，你也别跟我说什么调任了，我打算带儿子随军，你不是愿意在边城待着吗，那我就和儿子在这陪你，反正家里也有小弟照看着爹妈……”
听到这话，张厚猛然抬头，一双虎目睁得溜圆，目不转睛盯着媳妇儿看。
赵桂英后面的话他完全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她说要随军。
“你说真的？”张厚有些欣喜，转脸又想到了什么，抓了抓干枯的头发，愁眉苦脸道，“不行，媳妇儿，你们娘俩不能搁在这儿跟我吃苦。”
“至于那个妹子，你放心，我一定给她把亲事张罗好了，保准给她挑个拔尖儿的！”
现在来探亲的姑娘都是为了婚事，这一点张厚比他媳妇儿还清楚，打定了主意，张厚已经在寻思尽快把这事儿办好了，不然那妹子探亲假一过，他也没招了。
不管咋样，这事儿他必须办得漂漂亮亮的，不然这虎娘们儿晚上还不得挠死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