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负心人
    太和十年秋,寒霜未尽,晨风凌冽,东方肚白,恰时踏秋赏景最好时。

    江芷做了一个很幽长的梦,梦中她的亲人尽数被杀,而她奋力奔回家中,却只见满目血腥,满门被屠。

    那种痛苦至极的绝望让江芷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已经是满脸泪痕。

    江芷木然从床榻之上坐起,只觉脸上是湿漉漉的,用手一揩,才知是泪水,看着手中的泪珠,江芷有着茫然,只怔怔瞧着自己指尖的那滴残泪。

    “吱呀”一声,门开了。

    江芷顺着声音望去,五个女使捧着洗漱的水、头饰、衣物……鱼贯而入,这些女使都着一样颜色的衣物,梳着双丫髻,年纪都不过十四五岁左右。

    为首的一个女使端着手,手里并没有托盘,发髻间的头饰较其他人也要多上两支绢花。

    “女郎,奴服侍您洗漱更衣。”

    态度恭敬,语气却是不容拒绝,江芷犹如一个布娃娃木然由着这些人为她梳妆打扮。

    对于这些女使,江芷并不愿与她们计较,她很清楚,这些人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她就算是要闹,这些人也是做不了主的。

    女使们为她梳的发髻是时下建康流行的凌云髻,简单的木兰花银丝步摇、垂珠簪珥,只是特意在鬓角簪上一朵白花,选的衣物也都是素色的襦裙,外罩的广袖衫则是白麻的丧服。

    江芷瞧着这身“贴心”的装扮,心中冷笑,在一切梳妆结束后,伺候梳妆的女使尽数退下,只留下为首的那人。

    江芷盯着房门,梦中的场景仍然在她脑际挥之不去,经过一番折腾,江芷早已完全清醒,只是她多希望那一切都是一场梦。

    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疼爱她的兄长、慈祥的祖父……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场血腥的屠杀,而她却无意之中做了刽子手的帮凶。

    桓权!

    这个江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与她有着血海深仇!

    而一月前,这个人还是她的未婚夫。

    那时她还满心期待着能够嫁给这个温柔英俊的少年郎,想象着两人日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

    她与桓权的婚事是三年前她的父亲亲自定下的。

    那时,朝廷动荡,父亲颇有些兵力,虎踞一方,成为各方都要拉拢的存在。

    彼时尚未及冠的桓权以天子使臣的身份出使,父亲欣赏桓权年少有为、英勇不凡,不仅同意了桓权借兵平叛的请求,还将自己许配给桓权。

    只是那时的桓权尚在孝期,不能立即迎娶,却也定下了两姓之约,只待日后守丧结束,便可完成婚礼。

    一年之后,桓权守丧结束,却并未如约来迎娶自己,父亲曾写信质问,桓权亲自登门赔罪,承诺待自己入仕,便迎娶佳人。

    那时江芷以为桓权是为了许她一个未来,故而才不愿以白身相娶,又是感动又是欢喜。

    江芷初见桓权时,只觉此人丰神俊朗,仪表不凡,早已动了春心。

    后来才知他是江左赫赫有名的才子,父亲夸赞他有勇有谋,母亲也说桓氏乃是当朝世家,姊妹众人又都是羡慕不已……

    种种之下,她便早已芳心暗许。

    初定下婚约那一年,桓权只偶然有些信件,大多都是给她父亲和兄长的,只在末尾问候了她两句,江芷却已然觉得甘之如饴。

    后桓权出仕,与她往来的信件才稍多一些,信中也多有些关心之语,江芷便将这些信件小心收藏,时时拿出来品味。

    江芷幼年时就曾跟着母亲读书,也颇通诗礼,自然也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能够与自己琴瑟和鸣,她听闻桓权不仅擅长经学,更精通书法,乃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大家。

    江芷见过桓权的字,果然颇具风骨,她心中倾慕,便偷偷模仿桓权的字迹,至今日,已有了八分像了。

    虽然与桓权相见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江芷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桓权,每次偶然从父兄口中听到桓权这个名字时,她的心中就犹如蜜一般甜。

    桓权,这个人日后是属于她的。

    只是那时的江芷并不知道,桓权那所有的温良恭俭都不过是一张虚伪的面具,面具之下的他足够的阴冷残忍。

    桓权以秘书郎的身份入仕,不足一年,就迁为尚书郎,直入尚书台,掌官员升迁考核一事。

    这一年,是两人定亲的第三年,桓权以来日成婚便利为由,将她接到了建康城。

    江芷此前从未来过建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了帝都的繁华,这个聚集了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地方,而日后她也将属于这里。

    桓权将她安居在别院之中,以贵客之礼相待,桓家阿姊亲自带她去逛建康城最好的钟楼酒肆,将御赐的首饰绸缎赠予她,带她去参加京中世家贵女举办的诗会……

    这些对于出身郡城的江芷感到别样新鲜,在这些贵女的光彩夺目下,江芷甚至生出了几分自卑。

    桓氏一族,是京中几大世族之首,家中儿郎为官者不知凡几,其祖辈父辈皆位列三公,其姻亲都为钟鸣鼎食之家,相比起来,自己这个郡守之女实在太过低微。

    昔日在宣城时,江芷从不觉得自己与桓权这门婚事有何不妥,直到入了这建康城,在众人有意无意的科普下,江芷才知道他们这门亲事是多么“门不当户不对”。

    一个是煊赫百年的世家名门,一个是投机取巧的寒门小族,这一切与江芷本人的才学情貌无关,只是家世这一项,就是建康城的笑话。

    人们都说,若非当日宣城郡守趁人之危,又怎会有这一桩极不般配的婚事。

    几日的游宴诗会,更让江芷心中生出几分灰心来,原本的满怀期待,如今倒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忧虑。

    就在这时,桓权出现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内心的隐忧,桓权带着她去山间踏青散心,去寺庙祛祸祈福,去酒肆中品尝民间小吃……有意无意宽慰她。

    桓权的体贴入微,让远离家乡亲人的江芷倍感安心,原本朦胧的爱意在几日的相处下,渐渐清晰起来。

    哪怕仍旧对嫁入世家满心忧虑,但她相信,只要有桓权的陪伴,也定能相守终身。

    就在江芷沉溺于桓权的温柔小意中时,桓权的侄子桓冲却借两家姻亲的身份,直入宣城郡守府,持刀将江氏满门屠尽。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

    江芷得知消息,星夜赶回宣城,彼时她在京都举目无亲,所能依靠的只能是未婚夫桓权。

    尽管明知杀人者桓冲乃是桓权内侄,江芷仍旧对桓权怀有希望。

    她以为桓权能够大义灭亲,至少那时在她眼中的桓权一直都是正直良善的。

    桓权亲自护送江芷回宣城,安葬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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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人,为她指了一条可以鸣冤的道路,让江芷亲写血书向司隶校尉状告桓氏一族纵亲杀入,目无王法。

    那时她真的以为桓权是来帮她的,他的眼神那么真挚,在她最绝望、最无措的时候,递来了手,而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江芷亲眼见到屠杀她江氏一族的凶手被槛车押送至建康,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脸,那个凶恶的眼神。

    江芷恨不得冲上去生食其肉,但凶手的目光又让她畏惧,那是穷凶极恶人的目光,江芷毫不怀疑,凶手看她时一定也是想杀掉她的,又是愤怒,又是恐惧。

    在极度的仇恨的情况下,江芷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怀中藏着短刀,打算冲上去与那人同归于尽。

    是桓权拉住了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暂时的黑暗让江芷清醒下来,桓权在她耳边低声道:

    “别冲动,一切有我。”

    出于信任,江芷点点头。

    她看着桓权走上前,与押送的官员寒暄,之后又与槛车中的桓冲耳语了一番。

    一介孤女,养在深闺中的江芷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呈送冤情,桓氏一族势大,江芷向曾经父亲的故交寻求帮助,却都被拒之门外。

    是桓权暗中助她,让她有机会将血书被呈送给司隶校尉,江芷不知道桓权做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但桓权的确给了她实质上的帮助。

    她以为桓权是站在她这边的,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可谁能料到,真的将这件事闹到朝廷之上,天子面前的时候,桓权却突然变脸了。

    司隶校尉以桓玑、桓权兄弟二人治家不严、纵侄行凶的罪名参两人。

    站在朝堂之上,听着司隶校尉对桓氏兄弟二人的参奏,江芷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没想过针对桓权,她只是想让凶手杀人偿命。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江芷的想象。

    此时的桓权不再是那个一直站在她身后是良人,而是刽子手的帮凶。

    他在为他的侄子开罪!

    江氏全族十余人的性命,在桓权的嘴里全部变成了江氏一族罪有应得。

    颠倒黑白!

    江芷第一次发现原来语言可以成为利刃。

    江芷已经记不清朝堂辩论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许一切转变的太快,让她猝不及防。

    等她回过神的来的时候,江氏一族已经成为大逆不道的逆贼了!

    江氏一族被屠之人的冤屈不仅无法伸张,就连活着的江氏族人也被囚于狱中,而凶手无罪释放,甚至被赞以忠孝。

    江芷听到这个结果时,直接被气晕到了朝堂上。

    等醒来时,她就已经回到了别院。

    江芷想不明白,明明她们江氏一族才是受害者,为什么最后的结果变成了这样。

    接着又换了一批女使,这些女使呈上了朝食,都是精心烹饪过的珍馐美馔,但江芷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盯着为首的女使,道:

    “我要见桓权。”

    “这……”

    女使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答应,而是转移话题道:“请女郎先朝食。”

    江芷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我要见桓权!”

    女使沉默了片刻后,道:

    “请女郎稍后,奴去通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