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舒送来些点心吃食,桓权招呼着陆宜一起吃,陆宜也不客气,捡了块点心丢进嘴里,笑道:
“士衡,你这艳福不浅啊!”
桓权吃着点心,只是摇头浅笑,看向毛舒,毛舒面无表情的收拾着桌案上的公文,分门别类放好,陆宜瞧着,很有意思,道:
“士衡,你这小侍女识字不?我瞧着像是不简单的样子。”
“《诗经》《论语》都是读过的,舒姊姊,来,给陆侍郎瞧瞧,我们巾帼女儿的风度。”
桓权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口误,觑了陆宜一眼,陆宜还真没注意这个,目光落在毛舒身上,满是欣赏和好奇。
“当真?”
毛舒狠狠瞪了桓权一眼,见桓权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又不忍见桓权失了面子,冷着脸背道: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陆宜闻言,指着桓权,笑道:
“你这丫头是拐着弯骂咱们了。小丫头,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毛舒的心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这些都是初高中的知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却还是陪着桓权演戏,道:
“这段话是说,不符合礼仪的,就不要去看、去听、去说、去动。”
“说得真好!”
陆宜忍不住鼓掌,哈哈大笑道:
“士衡,你这侍女当真厉害,不愧是颍川桓氏,诗礼传家,就连府中丫鬟都沾染了你这江左名士的才气,士衡,莫不是要做郑康成?”
“那是她自己好学,于我何干?陆侍郎要夸,也该是舒姊姊才是。”
“诶!我可是听说你桓府有一女学,专教府内女奴读书识字,还说你不是要做郑康成?”
桓权附和着笑了,道:
“郑康成我不敢当,只是不忍她们颠沛流离,却始终盲目痴愚而已。”
“士衡仁义,在下愧不敢当。”
陆宜知道自己和桓权不同,桓权心有大志,但他确实是真心感佩桓权的为人,他也相信桓权所说的话一定会做到的。
“这不是仁义之心,而是恻隐之心,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陆侍郎也是一样的。我只是将这些女孩看做和我一样的人罢了,诗词歌赋那么美妙,她们怎么能够不知道呢?”
陆宜摇头,道:
“奴婢就是奴婢,和主子怎么会是一样了?别说是奴婢,就是世家寒门的区别都是云泥之别。”
桓权只是淡淡笑着,并未否认。
毛舒抢白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陆公子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陆宜一愣,对于毛舒的驳斥不以为意,反而笑道:
“女郎还读过《太史公书》?”
“当然。难不成只允许你们读,就不许我读不成?书籍是不会区别贵贱的,只有人才会。孔夫子尚且有教无类,你们反而因为出身而看不起人,未免太过分了吧?”
面对毛舒冷嘲热讽,陆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桓权的侍女如此伶牙俐齿,较之桓权完全不遑多让。
“女郎当真是……”
“是什么?我虽不似公子投胎好,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人格就不如公子。”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公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公子自以为贵重,就可以读书,而我递减,就不该识字,所以才会见我会读书便惊奇。
可这并非是因为这么奴婢不如你们贵族聪明,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读书的机会罢了,若让我们与你们一同读书,不见得我便不如你们。”
陆宜素来是不贯计较的,此刻也因毛舒的话而哑口无言,他从未见过这样牙尖嘴利的丫头,说得头头是道的,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桓权只在一旁看戏,只在心底偷笑,半点没有参战的打算,眼见着陆宜节节败退,见好就收,这才出来开口道:
“毛舒,别闹了、人道是‘穷寇莫追’,你这可是将陆侍郎逼到墙角了,还不快赔礼。”
“不!不用了!”陆宜连忙摆手,他可算是见识到毛舒厉害了,哪里敢让人赔礼,尴尬咳嗽了两声,就打算遮掩过去。
“士衡,你这丫鬟教的不错。”
落下这句话,陆宜便落荒而逃,看着陆宜仓皇的背影,桓权和毛舒没忍住都笑出了声。
“好好的,你和陆宜贫嘴做什么?他又没得罪你。”
“我就是瞧不惯他那自以为是的样子,以为自己读过两本书就了不起。”“你呀!小心有一天祸从口出。”
“不会的,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护着我,对吗?”
桓权没有矢口否认,只是颇为无奈戳了一下毛舒的手臂,摇着头坐回竹席上,令毛舒为自己掌灯。
因已入宵禁,桓权也不放心毛舒离开,便让她替自己整理书案上的卷宗,忽然惊道:
“公子,这卷宗数量不对。”
正在书架上取新卷宗的桓权,闻言回头,来到毛舒身侧,翻开内容来看,发现数量的确有些不对劲。
“公子说荆州豫章郡共有十二册三十六卷,可这里只有三十四卷,有两卷不知所踪,公子,是不是记错了?”
桓权不语,找出豫州郡上计吏送来的籍册,与卷宗一一对比,毛舒也偏过头来看籍册。
“公子这上面写得是三十四册诶,是您记错了吧。”
桓权冷笑一声,喝道:
“来人!”
值守书令立刻入门来,躬身行礼,道:
“桓尚书郎。”
“今日可有人进过内厅?”
“这……”
桓权冷眼看着值守书令,见书令吞吞吐吐,桓权直接拔出放在剑架上的长剑,放在书令脖子上,道:
“值守不力,论罪当斩,想好了再说。”
桓权虽然素日待人温和,却并不意味着她好说话,相反,她杀伐果决,极少心慈手软。
值守书令当即被吓得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子,道:
“是程书令史,程宽他午后来过,说是朱尚书曹让他来取卷宗的,下官也不知道啊!郎君饶命!下官真的不知道!”
桓权作为吏部尚书曹的尚书郎,专司官吏考核升迁一事,在公廨内有着一进一出的房子,其中的内厅是素日存放卷宗的地方,寻常人非召不得入。
“我知道了。”
桓权并未完全相信值守书令,命公廨的公差将人看守起来,又令人去叫程宽过来。
因今日并非程宽值守,程宽放衙后,便早早归家,此刻并不在府衙内。
宵禁时分,尚书台的值守侍卫并不多,此刻若是去拿人也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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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权只是略一思索,便叫人将今日巡视街道的金吾卫校尉请来,皇城值守的金吾卫大多出身寒门,多依附于世家。
而当今天下,权势最盛之人乃是大将军梁冀,桓权作为大将军亲信,宵禁时分要拿个人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甚至不需要她亲自出马。
程宽睡的正熟,忽然被人破门而入,被惊醒时,慌里慌张穿衣,而他妻子早吓得尖叫起来,金吾卫目无斜视从床榻之上将程宽拖出,直接扔在马上,带回至尚书台。
程宽被吓得身体软成一团泥,被扔下马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在战栗,直到他发现眼前之人,竟然是桓权。
桓权向金吾卫道谢后,便叫人将程宽拖了进来,教人仍给他一件蔽体的衣物,居高临下,目光冷冽,道:
“我且问你,豫章郡送来的卷册到底有多少?”
程宽还未从惊慌中回神,几乎是下意识答道:“三十六卷。”
话刚一出口,程宽就回过神来,改口道:
“三十四卷。”
桓权冷笑道:
“可以,已经迟了一步。我再问你,剩下的那两卷去哪儿了?”
程宽开始装傻,嬉皮笑脸道:
“桓尚书郎,您吏部的事,我如何知道?您应该问您自己的书令才对。”
“哦?是吗?”
桓权似笑非笑反问。
程宽被桓权盯得心里直发虚,尽管他坚信自己手脚干净,桓权不会有什么证据,但还是疑心桓权知道些什么。
想起那人叮嘱过的话,程宽强打着精神应对,却对上桓权满是戏谑的眼神,那目光仿佛在看一只自作聪明的狗,程宽不由紧张起来。
他想起尚书台内关于桓权的传言,他可是能够放任侄子屠杀未婚妻满门的人,未婚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
“是……是的。”
说话时,程宽完全不敢去看桓权的眼睛,他害怕一旦对视,自己的心思就会被看透,答完后终于暗松一口气,却听见一声嗤笑。
“呵!”
程宽心又提起来来,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偷偷觑了一眼桓权,正好与桓权的目光对视,那目光宛如三九寒霜,吓得程宽又低下了头。
“程宽,老子有句话叫‘自见者不明’,不知可有听闻。”
程宽摇摇头,寒门与世家最大的区别,不在于官名利禄,而在于数百年积累的文化底蕴,对于上层世族流行的玄学,底层寒门是没有机会接触的。
程宽虽然也读书识字,不过是五经之类的书籍,也不算通读,只熟读其中一两本经典已是难得。
更何况是《老子》这种晦涩难懂的书籍,饶是世家,能通晓其义的也是少有,能精通的便是当世名家了,世家子弟都以能读老庄之学为荣。
谢弼正是因为精通《老子》《南华经》《易》等书籍,年纪轻轻便成为当代读书人心中“偶像”,为江左一流名士。
桓权也因为通晓老庄,声名鹊起,而与谢弼并称。
程宽不知道桓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茫然失措。
桓权又是冷笑一声,道:
“程宽,你以为矢口否认就能不担责吗?我且问你,今日午后,你为何要进内厅?”
“是朱尚书曹令我去的。”
“是吗?那也是朱尚书曹令你篡改数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