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正殿,两边的席位坐了一列又一列,一直摆到了殿外,摆在长桌上的各色美酒佳肴琳琅满目,肆意挥发着浓烈的香味,将士们均在推杯换盏,哗声笑语,好不热闹。
谢岐端坐在高台之上,神色淡淡的,一个人沉默地饮着酒,摇曳的烛光之下,映的男人的深邃面孔多出几分冷艳之色。
过了会,他挥了挥手,唤了旁边的周平过来。
周平附身过来,恭敬道,“侯爷。”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周平一愣,顿了顿,如实道,“不哭不闹,还进了食水。”
谢岐沉默片刻,冷冷一笑。
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
还真是低看她了。
修长的大手敲击在桌面,缓慢地一下又一下,那双大手骨节分明、优美有力,只可惜虎口处厚厚的茧和手背上的几道疤痕,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你查的人如何了?”
周平恭敬道,“已经查到了,那个人三个月前就死了,说是……病死的。”
“什么病?”
“……肺痨。”
谢岐默了默,薄唇一勾,又哼笑了一声,“痨病鬼。”
死的还真是时候。
他想起五年前的上元灯会,那时他在阁楼之上饮酒,无意在窗外间看到的花灯之下那一抹纤纤的倩影,以及跟在她身边的文弱身影。
那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衣衫洗的有些发白,瞧着就是一幅命不长的穷酸相,正低着头,言笑晏晏地与玉昭说话,那装模作样的样子溢出来的情意,谢岐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那芙蕖一般清艳柔美的女子也抬起头,用从来未对谢岐笑过的玉面含笑看着他,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幅情真意切的模样,全然不知道此刻的情景全部落入了他人眼中。
谢岐当时只是不动声色,冷眼在阁楼上瞧着。
不乖顺的猎物才更有捕获的价值,不是吗?
他饶有兴致地倚在阁楼之上,微笑着瞧着花灯下的两人说了很久的话,直到一支热闹的游龙队伍浩浩荡荡行了过来,突然涌过来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瞬间冲散了两人。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如同无依无靠的两只浮萍般,顷刻间被人群雨打风吹去,之后才冷冷一笑,丢下手中酒盏,施施然迈下楼去。
有了那次花灯一瞥,之后的谢岐一直认为玉昭与孟文英之间的感情会和被人群冲散的命运一样,无须别人用什么手段,自己便会自动散成一团,脆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当他在军营里第一次听到了两人的喜讯时,那种深深的惊愕和挫败感如蛆附骨,席卷了他的全身。
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和孟文英之间的情深义重。
五年前他生生拆散了她们,临行之间又逼她立誓,此生非他不嫁,没想到转眼之间,她挥一挥衣袖,不带任何留恋地又重新投入到了孟文英的怀抱,做起了他人妇。
他们之间的誓言,在她心里不值一提。
她明明说过会等他回来,回来之后便嫁他为妻,他的势在必得被她当成了笑话踩在脚下。
他也在无数个枕刀难眠的夜里终于明白过来,她果真一点也不在意他,她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那个孟文英。
如今孟文英未及而立便痨病而死,她也年年轻轻成了寡妇,怎么不算是一种痛快。
老天开眼,让她机缘之下又再次落到了他的手里。从抓她回来的那一刻起,谢岐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再对她心慈手软。
出乎他所料的是,她竟不哭不闹,很稳得住。
她是一点也不在意曾经对他的背叛,不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还是心中认定了自己不敢动她,有恃无恐?
呵。
怎么可能呢。
是她亲手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他会让她明白,背叛了他会是怎样的后果。
周平偷偷瞥了一眼端坐在上的谢岐,心中有些诧异。
眼前的男人明明是笑着的,但那张俊美如神的面孔上,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自打老侯爷去世后,这些年来侯爷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摇曳的烛火映照在男人高峻深邃的脸上,透出一股诡谲又精心的质感,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眼前如此美好景致,可惜无一人敢欣赏。将士们大快朵颐,仔细一看放肆中均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彼此之间虽然杯盘狼藉言语调笑,实则暗地里都在注意着台上之人的动静,不敢往那人身上刺探一眼。
谢家出美人,无论男女皆姿容昳丽。
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天家分外垂青,谢家出了许多皇妃。
谢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又有丹书铁券加持,子孙后代们前赴后继,立下赫赫战功,短短百年之间,谢家在长安城都是当之无愧的士族之首。
到了谢岐这一辈,他的两位姐姐也相继入宫成了娘娘。
谢岐的二姐谢泠芝,貌美非常,才情冠绝长安,未出阁时便引得无数贵胄才子竞相折腰,溢美之诗篇一度使洛城纸贵,一入宫便得到了天子独宠,加封贵妃,宠冠六宫。
谢岐与谢泠芝感情甚笃,容貌上也生的最像。
周平想到老侯爷刚去世那会,前有陇西虎视眈眈,后有谢家广厦将倾,风雨飘摇之际,刚及弱冠的谢岐被迫披甲上阵,扛起了谢家军的大旗。
那时所有人看到他这张有些稚嫩的昳丽面孔,都没有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
西凉起兵来犯之时,西凉少主早就听闻谢岐与名动长安的谢泠芝互为姐弟,他神往谢泠芝已久,为了灭谢家军的士气,放出玉面郎君怎可点兵的戏言,还扬言等这场仗打赢之后,要亲自把谢家小儿虏入帐中,日日供他驱玩淫|乐。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西凉军遭到了惨败,不仅被谢岐率八百精兵直捣大营,还被砍下了人头,如今那位大言不惭的西凉少主,手足妻女皆被斩首,自己的人头还被谢岐吩咐做成了尿壶,轮换在每一个军中营帐之中,日日供人溺尿观赏。
一想到那白森森的头骨尿壶,周平咽了咽口水,又是恶心又是不寒而栗。
眼前的谢岐突然起了身。
周平吓了一跳。吵闹的宴席也在一瞬间鸦雀无声了下去。
热闹的气氛急转直下,众人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目视着高台之上的年轻男人,眼中流露出不安和谦恭,刚才还喧哗的大殿刹那间变得针落可闻。
谢岐站定,举起手中倒满的酒盏,缓缓饮了一杯,随后将酒盏随意递给旁边的周平,摆了摆手后径自离去。
周平望着谢岐一语不发离去的高大背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几息之后,这才迅速回神,他的手里还拿着谢岐留下的酒盏,对台下众人扬起笑脸,“将军乏累,先行去休息,诸位近日都辛苦了,各位将士尽可尽兴,不醉不归。”
有了这句话,将士们彻底放下了心,纷纷卸去一身紧张之色,继续推杯换盏、嬉笑打骂,宴会重新变得喧哗不可开交起来。
.
玉昭独自跪在空荡荡的屋里。
男人们粗俗放肆的调笑之声,透过重重宫闱甬道,一阵阵传到了她的耳边。
是庆功宴吧。
谢家军占领了幽州,将这座城池从燕王的魔爪下重新夺了回来,自然是应该庆祝的。
可惜,幽州城经历了轮番战火的荼毒,如今就算被夺了回来,也元气大伤,再不复昔日繁盛光景。
那些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百姓,再也回不到昔日,一场天灾人祸就足以摧毁掉他们的一切。诸侯军阀们竞相厮杀,到头来,最受苦的还是炮火之下的百姓。
玉昭想起那个瘦弱如柴的女人,还有她在断壁残垣之间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也许这个画面,她会铭记一生。
她的尸体会被妥善埋葬吗?还是就此寂寞地堙灭在废墟之中,尘归尘土归土。
玉昭又忍不住想到了孟家一家。
不知在这样残酷的战争之下,他们能不能抵住这一击。
她美目悲怆,眸中泛起神伤,捧着手中的玉佩,低头垂首,缓慢地摩挲着。
文英若是看到如今的幽州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定会痛心疾首。他是这样热爱他的故乡。
可是心里某一个角落又在自私地庆幸,幸好文英是在这一切灾难发生之前去世了,这样他也不必承受这些生离死别之苦。
玉佩还有触手温润的温度,如同孟文英那一双温柔的大手。那一双熠熠生辉的含情目曾经是那样的温柔。
每当雨天的时候,他会打着伞出门寻她,总是习惯性将伞倾倒在她那头,自己则淋了半身雨水。他的身子骨历来不好,回去之后往往都是生一场大病,看到母亲因又在斥责她,他满心愧疚,在她给他端水喂药之际,握着她的手不放,温柔小声地说着贴心话。
最后的最后,他已经十分虚弱,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玉昭用帕子捂住他咳嗽不止的唇,再趁着他看不到的时候展开帕子,看到上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不动声色地掩去,将帕子收在手心,这个时候一双大手却抓住了她。
孟文英长了一双很好看的手,骨骼优美,指节匀称,看到这双手,就忍不住想象的到这双手如何在雪白的纸上提笔蘸墨、丹青做就,而现在,病魔让这一双手迅速枯槁了下去,变得皲裂干瘪。
“昭儿,别藏了。”他握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
明明是风光无限的弱冠年纪,他曾经也是名满长安的翩翩才子,此刻却如同一个垂暮的花甲老翁一般,声音透着无限苍凉与落寞,“昭儿,是我对你不住。若不是嫁给我,你也不必舍下长安,跟我来到这千里迢迢的幽州受苦。”
他止住她急切的表态,笑了笑,继续轻轻道,“许是大限将至,很多事情都会时不时回放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
“我时常都在想,那一年杏花之下,与你之间的约定,若是那一日,我做了与如今相反的决定,你早就与……”
回忆被一声开门声猝然打断。
玉昭被突如其来的重重开门声吓了一跳,哆嗦着回身去望,第一时间还不忘藏起了手里的玉佩。
那梨花木门材质厚重,承重力极好,此刻却被来人不堪一击地一脚踢开,半扇晃悠在了空气中。谢岐破门而入,高大修长的身形倚在门边,微微有些摇晃,看起来似乎像是有些喝醉,而不得不找个地方来稳住身形。
玉昭呼吸一滞,盯着眼前的身影,缓缓站起了身。
谢岐淡淡垂眸,鹰目往她的方向一扫,便看到周平嘴里那不动如山的女人此刻正在如临大敌地看着自己,燕尾蝶似的眼角睁大,朱唇紧抿,那种神情,和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岐幽幽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了,至少在怕他这个方面,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他的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容转瞬即逝,随后薄唇缓缓落下,就这么沉默又冰冷地审视着她。
玉昭心下一沉,脊背渐渐攀上寒意,明明在谢岐未到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来者不善的准备,然而事到如今真的面临这一刻,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惊与惶恐变得更加深刻了起来,她竟然无法直视他的双眼。
她心下纷乱,复又垂下眼,谨慎地朝后退去一步。
谢岐注意到她的动作,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长腿迈开,随即缓缓走近了屋里,“久别重逢,表妹这般态度,真是令人伤心啊。”
他俊美如昔,谢小侯爷的风姿在长安的时候,便是独一份的风流倜傥,如果青年时还尚有男生女相的稚嫩之色,如今也已全部长开,每一笔五官都是上天刀凿斧刻的精心之作,又多了些风驰云走的英武与深邃,一眼望去便觉器宇轩昂,令人见之难忘,本就颀长的身姿更加高大挺拔,劲瘦结实的身形仿佛蕴满了令人心惊的力量,如今他已成为了浴火的将军、淬血的修罗,表妹两个字被他这样轻飘飘地念在嘴里,带给玉昭的感觉却像是在撕扯着自己的一块肉,令她感到一阵牙酸。
玉昭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她终于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谢岐,“……谢候。”
对上那双清澈空灵的美眸,谢岐倏然一怔。
他在这五年里见惯了战场无情,猛然间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朝思暮想的纤纤身影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如此娇柔,又如此清晰,像是一株天外而来的芙蕖,缥缈无影,随风而逝,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残酷世界的美。
谢岐想起府中曾经供奉的那一尊白玉观音像,观音手执玉瓶,闭目一笑,神色悲悯又疏离,静静睥睨着世间众人。
那时他看着神台上的白玉观音,心里想的却是,若是那尊观音睁开眼睛,大抵就是王玉昭的样子吧。
可是她现在不是了,她是背叛了他的女人,成了婚的妇人。
一想到出征之前她与他长桥送别,一幅依依不舍的样子,还说会一直等着他,没想到等他一走,她便转眼之间琵琶别抱,成为了别人的妻。每每想到这里,谢岐的一颗心便如同烈火焚心、嫉恨难消,他素来不可一世,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手的,偏偏一个她求得不得,数次栽了跟头。
她根本不会知道,他听到她说会一直等他的那一刻,心里有多么的喜悦,也永远体会不到,他在边关流血拼命的时候,听到她与别人喜讯的那一刻,心里那犹如万箭穿心的滋味。
明明此刻近在咫尺,她却口口声声称呼他为谢候,疏离客气的摆明了不想跟他有旧可叙,谢岐心中暗暗发冷,她装作无动于衷,他偏不放过她。
她凭什么?将他的一颗真心踩在脚下。
如今落在他的手里,他也势必不会让她好过。
“表妹何必如此生分,”谢岐冷冷一笑,朝她缓缓逼近,“你我之间总归还是有些情谊在的,本侯不是那般不念旧情之人,表妹唤我飞蘅便可。”
地面上的高大阴影如同狰狞的巨兽般慢慢朝她扑了过来,玉昭脊背生寒,再次向后退去,然而那脚步却是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喘息之机,他的气息遮天蔽日般朝她扑了过来,直到后背抵上了烛台,已是退无可退。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脸上明明是在笑,却充斥着一股不寒而栗的阴鸷,令人遍体生寒,比起五年前的那个谢小侯爷,此刻的他已经更加喜怒不定,令人难以捉摸。他还喝了酒,玉昭心中更是一沉,从浓烈的味道来推断,他喝的并不少。
五年前玉昭就拿他没办法,如今则更是没有一点办法,玉昭默默侧开半边身子,艰难隔开与他的距离,一双素手早已暗暗地嵌入了袖中,张阖了几下红唇,干脆又换了个称谓,“将军……秋胧呢?”
谢岐的笑容有了一丝停顿,他没有想到她如今犹如鹞爪中的猎物,自身都难保了,竟还有闲心管别人,转念又一想,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都能入了她的心,偏偏那颗心上就没有自己的位置,这样想着,一双漆黑的眼底愈发变得暗沉森寒。
“本候倒是忘了,素闻王大人府上的表姑娘素日一幅菩萨心肠,有着观音美人的美誉,连一个小丫鬟的安危,都能让你念念不忘,看来所言非虚。”
说罢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他薄唇勾起,讥讽一笑,“说起来你那小丫鬟也是可笑,被我的人抓走之前,嘴里还一口一个小姐,怎么,你已是嫁了人的妇人,这幅残花败柳之态,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那冰清玉洁的闺阁小姐,想做那黄花闺女不成?”
这话实在难听,玉昭脸色一白,难堪地咬了咬唇。
见她神色黯淡下去,谢岐盯着她的唇,眼见那饱满的朱唇迅速褪去了血色,只觉得心中一阵说不出来的痛快。与此同时,那一份心底的闷滞之感又席卷而上,更加明晰了起来。
很奇怪,明明她此刻已经沦为了他的俘虏,狼狈不堪、憔悴如斯,可是却仍是半分不减姿容,贝齿轻咬朱唇,白皙的白皙,红润的红润,那双潋滟眼底的水光如同破碎的冰封湖面,光这样看着,他竟然挪不开视线。
谢岐居高临下地逼视她,冰冷的目光如蛇般在她的脸上游移,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眸光十足缠绵,语气偏偏冷硬,言语相讥道,“你那短命的丈夫不堪大用,早早便死了,让你青春年华便守了寡,想来也是报应。表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如今又落到了我的手里,你当初背信弃义,可曾想过会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