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因果轮回,波旬却不在因果之中,阮南王也偶尔会感慨两句有时无论身处多高,神算若周文王,亦或是卑躬屈膝,都终不敌那群满怀恶意,根本讲道理之人。
如今他总算明白话中所指。
獇玄曾经做过脚踏,他当杂种时一直是他的“阿塔”羯王的脚踏,每次当西羯王厄达上马,熙熙攘攘异族人群都会推搡还未长开的他到马前,密密麻麻的脏手按下杂种头颅。
然后他要等待一只重如泰山的靴子踏在自己脆弱脊梁骨上,骨肉血亲不过薄薄一张纸,杂种在所谓“父亲”眼中也仅是杂种。
那是他永远不想回头看的耻辱,刻意掩藏之下,理应无人知晓。
他悠悠地笑了:“世子,如何得知的。”
“得知什么呢?”
美人阖去的眼眸霎时睁开,浓眉微蹙,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意的样子,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暴露她分明是故意。
她在装傻,獇玄如是想。然而他不能说一句不愿的话,此刻他不过一皆家奴,又经历鞭打发卖一系列事迹直到方才世子终于离开后,管家便带他下去签字画押,他有些自嘲笑地觉得自己是不是生来不配为人,兜兜转转,竟又成奴隶,永生永世挣扎不脱自血缘诅咒。
“你知晓我当过脚踏。”
少年总是学不会收敛,只一味逞口舌之快,他垂眼喃喃,“世子好生奇怪,为何总针对我一人,军营里多人曾赞世子性情豁达,心思纯良,偏偏我遇到的世子绝非他们话中所言。”
阮黛色并不回答,她目光漆黑幽沉若涅石静静的只是平视獇玄,朱唇分明勾起却无笑色。
那人上前且近在咫尺,依然毫无波动。可獇玄却看的真切,那是蔑视,如看猪猡般到极点的眼神,譬如猎鹰巡鼠。
他在太多人身上看过一模一样的眼神,麻木到连身为奴隶的他,会对这个许久未见的眼神产生几分亲切意味,终是由爱故生怖。只能将账算在那股香上,都怪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近一步,再近一步。
世子颧骨的一颗盈盈小痣缀在雪肤上,丹唇同眉间朱砂好似糅杂出的同一种颜色,獇玄看的入迷,目光直白。他的脑子不停地的念那是波旬,是将他拉入无间的波旬,喉咙滚咽,抽出思绪又用来想为何如此英气美人却自带绯艳,为何?究竟是为何?
他忘却自己不过一介奴隶,行为根本是猪突豨用,逆风执火炬,不要命的作死。优越的高大身姿使双眸可以轻而易举扫过她黑臻臻青丝卷乌发,见犹如佛尊眉间一点绛红,观高山雪松乌黑眉藤,
好美的一张脸。
“嘭一一”
一阵雪穗勾乱祸风,他已栽倒在玉沙地中,脸上除去一瞬热辣,立刻感受冰冷敷面,冰火两重天中头发还上沾了不少霜屑,当真无比狼狈。没过几个时辰没出息地结结实实地又挨了世子的一巴掌,他不怕死地起身,此时一只木屐就沉沉的踩在毛茸茸后脑,仿佛要踏烈地的,他忍不住发出闷声。
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越挣扎脑后的木屐便踩的越用力,女人的声音懒懒地,突出的却是切实的警告:“你的眼神太露骨了。”
“萨骨里切。”
阮黛色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够没良心,她可以在无比伤痛的第二天充满干劲。正如重生的第二日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就寄信把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爹阮南王臭骂一顿,譬如你是菩萨下凡尘,心慈脑浑,什么东西都敢检?
言词激烈,慷慨激昂,看者拍绝,闻者赞孝。
骂到天南地北,分不清究竟谁是爹,谁是女儿,最后更是怒斥他何不以溺自照面,赶紧把獇玄这个狗杂种给自己送到晏京来。
獇玄不知前路有险迫不及待的自投罗网,正中她下怀,立刻将他好一顿鞭笞,仍觉不够,许是对昔日情人的了解,真正可以击溃他的唯独权利二字。
出色低微的杂种,在羯营里为奴为婢,在早有内定继位者的情况下高步云衢,借机缘一刻不懈的往上爬,一步又一步同恩人仇家结盟,随即变更立场,如此栉风沐雨连她都有些佩服。
当年欣赏情人生如蝼蚁,拥有鸿鹄之志,多么有志气,结果来日也招灾落己身,他为了权力如此奋斗往前本没有错处,可偏偏惹到回过味的阮黛色身上,她成了话本子里相信薄情郎的傻人,到头来被骗财骗色还骗命。
这口火,她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的。
阮黛色挪开木屐又一次放过了他,淡淡道:“记住一件事,你如今是本世子府上的家奴,别再用令人作呕的眼神看我,所谓忌惮你夺我执掌军权的位置不过让外人浮想联翩的幌子,你如果留在军营兴许有这个机会,可惜你落到我手中,便听话一点吧,莫要胡思乱想,惹恼我对你毫无益处。”
“听话一点。”她垂下眼帘,眼神似管教不听话恶犬时,主人柔哄犬的语气。
獇玄不是不愿意做一辈子的家奴吗?那她就偏偏要对着干,永远要他记住自己只能做家奴。怜爱中暗含虚情假意,倒不像让犬听话,反倒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抽耳光前的一颗甜蜜枣,是警告才对。
晶莹剔透的白雪被侵一点红,少年满身霜屑胳膊弯曲杵地,解力爬起来,途中断断续续呕出腹腔里的淤血,不久刚上完药的伤在又一记猛摔中裂开,换做常人早就倒地请大夫,在地上疼地哀狠。
可他始终不吭一声,这点疼不算什么,强者拥有处决弱者的无上权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道生存之法,千年规矩化为滔天洪水,蜉蝣一声声痛呼只会被淹没。
他从不为此感到委屈,上位者自古口含天宪,朱口白齿,唇舌一摆一搅就能定生死。
磨磨蹭蹭半天终于跪好,姿势摆低。另一旁见主人迟迟不上鞍,黑棕骏马不悦地踏起脚,马蹄发出铁哒声,獇玄则是忍伤想尽快待世子离去后,重新回去找管家上药,怕脏了自己新得的棉装。
就事论事,王府豪气,下人冬日里竟配着棉衣,回忆自己当年在羯部衣不蔽体拔草啃,他着实生出难以言说的几分艳羡。獇玄身形微颤却定力极强,声音铿锵到:“请世子上马!”
“本世子的马踏叫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懒寐。
血肉掺白骨糅杂出人,红粉沾白髓,疼痛蔓延身体各处筋脉,寸寸蚕食,火辣辣地搅弄皮肉。天寒地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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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痛感总是分外明显,他粗喘着目色赤红,低头打量酥雪越来越多滴血,污垢似的。
他挣扎一番,将在阮南王那里学成不久尊严顷刻抛下,没脸没皮地咯咯作笑,“萨骨里切,世子的马踏名为萨骨里切,您最忠诚的奴隶。”
尊严?奴隶何来尊严,他犯什么贱去学人家父亲的刚正烈性,冥顽不灵对谁都无好。
他继续道:“吾现年十六,萨骨里切名意味漆黑之色,羯族畜口,父亲是羯王厄达单于,生母两脚羊,阮南王从边境捡回教导,心存感激,不远千里赶来晏京做世子的奴隶,不识您善,多有得罪,还请您上马,赎我这一一”
忽然感受到两块坚硬横齿,正不轻不重地搭在他弓着的后背上,受力有度,欲盖弥彰,那位置受过鞭笞,皮肉因挥鞭者力道过重,裂开口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骨头,但凡稍作用力便会传来噬骨之痛,可等来等去,却迟迟未迎那道降下的力度。不知为何,搭在背上的木屐宛若踩过碳火,分明没有痛感却倍感滚烫,尤其是心脏。
他愣了愣颇有些意外,又下流地回味起敷在木屐上松松垮垮的白袜,熨斗蓝令人灼目,喉咙愈发干涩,合上眼细细想着过往道:“赎我这下贱的一身血,受人厌恶卑劣,自私污骨,天生不知好歹的牲畜本性。”
“继续说。”阮黛色不知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他宽广结实的后背,自始自终不曾用力。
脑子里头想的是鼻腔内洗不净的腥污,因为嗅到元帝周身血腥腐臭和那张虚弱老脸,浮现出不可置信,即使死前他都不明白,姜州饥荒因私心而草菅人命的罪,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即使那群百姓渺小泯然众人矣,来日亦会有幸存之人前来寻仇。
譬如她,正好信奉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她敛眼游神,目光染上几分酸,正在愁容惑住时底下跪着的獇玄色正喊:“世子,[1]肉食者鄙,无可远谋,而我过去空腹无志,无可谋远。”
刹那雪凝固于四周。
热气呼出,阮黛色静静沉默了半响对这段话嗤之以鼻,倍感可笑道:“巧言令色。”
她不再言语,取下一枚指金尖戒指朝獇玄丢去,挪开木屐后用力一跃踏上马镫,跨坐鞍上,抬起手轻轻拍拍骏马咽喉革下的脸颊,抚慰她脾气大的千金良驹:“黑珍珠,你准备好了吗?”
阮黛色喜欢以珍宝取名,曾经也喜欢珍宝。
黑珍珠为回应主人发出嘶鸣声,马嘶热烈兴奋,回荡往日驰骋沙场的肆意张狂,铁蹄安耐不住兴奋原地踩踏。
阮黛色见坐骑比她自己还兴奋,含着欣慰地哄它莫要急,心里想她的大小姐估计是在晏京呆太久,太久没办法像当初在草原那样肆意奔跑。
“送你了。”
她蓄力一拽缰绳,大声呵走,黑露珠如一支蓄力射出出的弓箭,星奔川骛般骤然奔腾。
徒留他一人在院中摩挲金戒指,中间镶嵌一颗红宝石,獇玄如获至宝般对着哈了哈气,反复擦拭。心在有些疑惑,那人竟没居高临下的说赐他,而是送他。
他久久沉默着,不发一言。
晏京未亮起的黑夜,响彻铁蹄踏金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