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秀厉兵秣马,忙得脚不沾地,明新微的小院倒是清闲,门可罗雀,反倒是久不登门的卢白鹭不请自来。
明新微在围炉煮茶的暖阁里招待了她。今年是个倒春寒,这暖阁也就暂且还留着了,只是把四角的炭盆撤了。
“新做的顶皮酥,味道还不错,尝尝。”明新微道。
卢白鹭不好意思地捏起一块顶皮酥,没吃,先解释了一句:“之前老躲着你,主要是嫌丢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
“还不是,就那个……朱用嘛。”
之前卢白鹭又是让明新微帮她写情诗,又是要买古琴送人的,阵仗那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中秋过后就要定亲呢。结果呢,别人朱用只差没把“敬谢不敏”四个大字写在额头上了,中秋节算是当众下了卢白鹭的脸面。
明新微并不在意这些,宽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美娘子何患无夫?”
卢白鹭被逗笑了,将顶皮酥一口吞了,又豪放地灌了一口茶水,一抹嘴儿,摊手摊脚歪在小榻上:“唉,不用装文雅,真爽利。”扭过头冲明新微比划一下:“也许我就是没见过这样式的,读过书的郎君嘛!你知道的,漕帮里都是些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
物以稀为贵,明新微表示理解:“你喜欢儒雅文士?这还不好找?承平以来,恩科频开,你去汴京国子监外的茶楼里随意转悠转悠,数着十个进店的,九个是读书人。”
“这主意妙!”卢白鹭也觉得顶皮酥好吃,两指又捏起一块,“可惜要打仗了,若我能活着打进汴京去了,就去国子监外边蹲守几个小郎君看看。”
明新微听这话有一丝不对,直起身子,追问道:“什么叫活着打进汴京去?”
卢白鹭潇洒一笑:“我可是立安山飞虎水军卢白鹭,岂能作缩头乌龟,自然也要随军出征!”
“你也会武?”明新微意外道。
卢白鹭翘起右手拇,指了指自己:“漕帮中,若论水下憋气,何人是我对手?浪里偷袭,年年我能夺魁。”又将右臂屈起,“砰砰”拍了拍腱子肉:“水里打架,还没怕过谁!”
明新微没想到卢白鹭竟然还有这手,惊奇地看了看那微微鼓起的肌肉,羡慕道:“我能摸一下吗?”
“随便摸!……怎么样,和你的杨郎君比如何?”卢白鹭凑过去调笑道,“哈哈,不过他确实不好比。”
明新微刚摸了两下,正起劲,见她提起杨束调侃自己,面上臊了,“啪”的一掌把卢白鹭的胳膊推远了,换了正事问她:“不过,你为何想要出征?你同朝廷应当没什么深仇大恨吧?”
卢白鹭理所当然道:“我若不尽全力,倘若他们败了,立安山还能保得住吗?”
这话何其傻也!这世道,如庞秀那种先谈好价钱才开打的,才是大赢家,这种空有热血的,怎么看,都是先头部队的炮灰。
明新微不好直言这仗指定打不到汴京,只好旁敲侧击问道:“那你在军中,是个什么职位?”
这话一出,卢白鹭漏了气了,支支吾吾道:“……上战场嘛,都是同袍,不分那么清楚的。”
明新微心里有几分底了,又问她:“你刚说你曾在漕帮水军里夺魁,不知是什么比赛,我能去看吗?”
卢白鹭眼神飘忽,却又露出一丝怀念:“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早不比了。”
卢白鹭见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心里压抑久了的故事也忍不住找了个出口,便从头道来,说她自小长在漕帮,在水里撒野疯玩的时候比在岸上多。刚开始山中训练水军的时候,军纪并不严明,大家又都相熟的,于是她也跟着操练,整日晒得黢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训练间隙大家跳一个叫“水秋千”的花活儿,属她技巧最好,回回拿得喝彩一片。
“水秋千?”明新微惊讶地重复,她是见过汴京金明池水军表演水秋千的,不过她想不到卢白鹭竟然也会。
卢白鹭却误以为她不知晓什么是水秋千,解释道:“就是在船桅杆上荡高高的秋千,越荡越高,等巧劲儿到了,顺势唰的一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上许多筋斗,再如同一支利箭一般扎进水里。”
她又继续说,十二岁那年,庞秀组织了一回水下夺宝大赛,在船只底部拖了各色宝箱,大家各凭本事夺取,也可水中越人夺宝,限时内夺宝最多的为魁首。卢白鹭一入水里,滑不溜手,憋气又绵长,一举夺魁。可惜在那之后,她就逐渐被拘到姑祖母房里学习庶务,一来是她也大了,不再适合同一帮男子混在水中,二来叫个女子在军中夺魁,也不太像话。
卢白鹭说到这儿,便转过头去,抬手把窗户推得开一些,口中道:“透透气。”尚带着几分料峭春寒的风吹进暖阁里,又故作轻松道:“我至今还记得我在军中的编号呢——飞虎水军甲字营十七小队,队将是房风。”
立安山对明新微而言,是误入的贼窝,但对卢白鹭而言,却是世外桃源,是家和亲人所在的地方,是整个大宋顶顶好的地方。因此她是看不明白明新微写的檄文的,这场战争,在她眼里是一场家园保卫战,输了,就没有家了。
明新微看了看窗外枝头冒出的一点嫩芽,语义不明地安慰道:“也许这仗比你想象中结束的快呢。”
虽然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檄文,但明新微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场宣战太当回事,因为她心里清楚,这是一场政治作秀,一块踏脚石,尽管战争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但她相信背后翻云覆雨的推手们,没有一个愿意真的把事情闹大,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立安山这股蛰伏壮大了十几年的势力,堵不如疏,由陈籍上山当了药引子,再由庞秀挖了沟渠,导向正途,不失为一个良策。至于前期会有的一些流血牺牲,她没有细想,因为总没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一刀把庞秀结果了?那将会是一场哗变和暴动,由此滋生出无数的内乱和流寇,更有吴不胜等野心家缠裹其中,浑水摸鱼,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因此,她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
三月,朝廷在这封引起轩然大波的檄文面前,应对得很是迟缓,等到汴京的茶馆里都讨论得热火朝天了,才姗姗来迟地“申斥训诫”了一番,言太后宽宏,不予计较。
立安山方面,立刻得寸进尺,说妖后已然理亏,自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要她素衣出宫,自请去皇陵守节,以正朝纲。后又怕朝廷还是动口不动手,庞秀率先攻打了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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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福云所在的被服司被全员征发进了后勤里,福云识文断字又手脚麻利,算是高级后勤,被派去给军医打下手,负责照看伤员,每日回来瞧着精神不济,不过旬日,两颊的肉便瘪下去,明新微见状,说要去帮她,但一出院门,庞秀派来的人就拦了道,说战时山中不允许随意走动。
五月,福云几人开始晚出早归,说是要夜间轮值。明新微想,或是人手紧张了起来,仔细留心,果然见小院门口夜里的岗哨都撤走了。于是收拾了点东西,准备去探望探望福云她们。
杨束说,若见不得血,最好不去。明新微点点头,说自己杀过狼的,不怕。
她一路前去伤兵营,畅通无阻,无人拦她。到了地点,众人行色匆匆,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也没人来问她一句,倒衬得她像个游手好闲的闲人。
忽然背上一痛,明新微转过身,见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孩,晕头晕脑地撞在了她背上。小孩口中“唔”了一声,连头也没抬,也没看撞的是谁,歪着身子,双手吃力地提了一只桶,闷头闷脑往前走去。
她看这小孩面黄肌瘦,半臂袖筒下的手臂细得像条麻杆,提着个大桶走得偏偏倒倒,忍不住道:“你要去哪儿,我帮你提吧。”
那小孩像是没听见,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去,明新微在边上看着,生怕他下一脚就要踩空,连人带桶摔出去。
她不由得多跟了几步,这小孩脚步一转,进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把桶放下地上,揭开上面的白布,里面是黑乎乎的汁水,飘着一个葫芦勺。
小孩哑着嗓子,“嗤”了一声。明新微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吃药。”
门口是新来的伤兵,似乎耳聪目明,都听清了,立马昂起头来看那桶。
这窝棚也着实简陋,连个床也没有,地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草席,摆的倒是整齐,两两挨着,中间留了窄窄的过道。
这小孩提着桶,就像喂猪一样,走在草席间的小道上。一道道沿着走,一边走,一边从桶里舀出一勺勺黑乎乎的汁水,倒在草席前的空碗里。
能坐起身的伤兵,一把端起,三两口喝掉了。不能起身的,若手能动,也捞过来,蜷在地上喝了。越往里走,伤势就越重,缺胳膊少腿,大多躺着难以动弹了。
运气好的,隔壁的难兄难弟,或许能帮他一把,若两个邻居都是重伤患,小孩就蹲下去,给他灌药。若灌不进去的,他也不浪费,又倒回了桶里。
一桶草药水,甭管外伤内伤,伤热伤寒,虚症实症,就喝吧。倘若对症,算是造化。
身后一个大叔忽然冲着明新微唤道:“医士大夫。”
她跟着送药的一起进来,被他当做了郎中。
“我不……”
“我的腿刮了腐肉,还是疼得厉害,能不能再敷点镇痛散啊?”那个大叔瘫在草席上,难以起身,口唇发白,额头上都是冷汗,“大夫,发发善心,帮我看看吧,别是恶化了。”
明新微看他渴求的样子,心想,就假装看一眼,告诉他恢复得不错,安安他的心好了,她是知晓的,有时候郎中一句话,当吃三帖药。
她便走上前,蹲下去,揭开他盖在腿上的葛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