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上,正降降地烧着御香。
钟为盏头戴飞天硬角幞头,身穿锦绣绛红袍,腰系狮蛮金宝带,立在丹招前,客套道:“庞先生大才,日后同朝为官,有此番缘分……缘分……”说着,忽然用手扶住头,往后踉跄了一步。
“恩相!”身边的侍从立马上前,扶住钟为盏。他摆摆手:“不碍事,御酒喝了有点上头。”
“那不如小人扶恩相先去休息。”
钟为盏还没答话,却听一人喝到:“不能走!”
钟为盏强撑着昏花的老眼看去,竟是当初来宋营为使的辛明。他身量不高,跨进内堂后,立马回身费力合上大门,哐当上了闸。
“这——这是何意?”钟为盏撑起松弛的眼皮,瞪眼喝到。
“那就要看朝廷是何意了!”明新微转过身,不卑不亢道,“既然是止兵休戈,在诏安之时暗中派遣水军前来,是何意?”
“什么水军?”钟为盏蹙眉。
“我今日替庞先生出山办事,水路走到一半,亲眼所见,战舰艨艟上百,浩浩荡荡往山中开来,此时只怕已然登陆。”明新微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如今诏安典仪已经结束,按照惯例,是钟为盏和庞秀私下拉关系的时间,因此堂内只留了两个随从亲信,而庞秀说卢家兄弟论山中辈分在自己之上,自己不敢托大,便留了卢氏三蟒下来。如今大门一关,力量悬殊。
庞秀身后的卢三弟卢思刃脾气火爆,当即一拍大腿道:“好啊,竟然来阴的!擒贼先擒王,先把这老贼绑起来!”说完四下里一看,没找到朴刀,毕竟诏安典仪上并未佩戴兵器,便上前一步摩拳擦掌道,“哼,不如就用你这老贼的金腰带作绑!”
钟为盏退后一步,被气得嘴唇抖动。两个小吏见状不好,竟然缩到钟为盏身后,只藏头露尾地斥了一句:“放肆!”
庞秀眉头紧锁,上前虚拦了卢思刃一把,眼睛盯着钟为盏:“还望钟官人给个解释,不然我们心下难安。”
钟为盏花白的胡子抖了抖,看看明新微,又看看庞秀,目眦欲裂,满怀愤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明新微心里一沉:钟为盏这人智谋不足,刚愚有余,这样情真意切地作戏,恐怕还做不到。庞秀心中也是如此想的,钟为盏的反应看起来不似作伪,而明新微又不会说假话,难道,是个连钟为盏也被算计进去的计中计?
“你们可别被这老贼骗了,他如今为了活命,自然一副备受冤枉的样子,都是在拖延时间!”卢思刃道,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刺剑,“还好我早有防备!让我看看他死到临头,还说不说实话!”说完,提了短刺剑,便朝钟为盏冲去。
明新微一惊,这卢三郎竟然如此冲动,连忙上去阻拦,又听到一旁有人失声喊道:“三弟!不可冲动!”那是卢家大哥卢思义,他想得深一些,就算诏安真的是计,手里捏着活着的钟为盏也比死的得强,可别叫三弟一时冲动,把人戳了个窟窿。
钟为盏也没想到,自己好好来诏个安,竟然还能有性命之虞,吓得往后一滚,缩到供奉丹诏的桌子下。卢思刃被众人一栏,急到:“可别被他跑了,指不定那桌下有密道呢?!”
他是从头到尾都是不信诏安这一套的,一群上过公文招讨的水贼,还能当真吃上皇粮不成?
卢家大哥二哥听他这么一说,手上一松,卢三郎挣脱出来,往桌下刺去,钟为盏狼狈闪躲几下,终究躲不过去,眼见着那短刺剑冲自己而来,只心中哀道:我命休矣!眼睛一闭,心想,自己也算为国捐躯,死后不知太后会给自己追赠个什么封号。
“哐当!”
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来,钟为盏觑眼去看,只见卢三郎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卢家大哥和二哥一左一右抢上前去,口中“三弟”地叫着,将人揽起来——卢三郎面色发青,鼻孔和耳朵渗出些黑血来。
这下卢二哥也不淡定了,眉毛一竖,目光射向钟为盏:“你竟下毒!”
钟为盏也被这变故惊得魂魄欲散,双手在面前摆了两下,哆嗦道:“无有……无有……”但已没了一开始的理直气壮,他想,难不成朝廷当真作了个局,自己成了那弃子吗?
卢二哥额角青筋一鼓,正要去捡了袖中剑替三弟报仇,胸腹一痛,动作一滞。身旁大哥也踉跄一下。两人当即跌坐在地,盘腿调息。这是一群人都中了毒了!
山道上,一行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腿上缠着行缠,手里拎着朴刀,刀尖上滴滴溜溜,连串的血珠子,落在地上。为首的一人头戴面具,踏上山顶演武场,满意地环视四周,见诸位武将晕的晕,倒得倒,笑道:“事情办得不错。”
他站在运御酒的礼车前欣赏了一会儿,曲起食指在空空的大缸上咚咚咚敲了三下,感慨道:“立了大功喽。”他又仔细搜寻一遍,没见到庞秀等人,而演武场北堂大门紧闭,甚是蹊跷,于是抬抬下巴:“去看看怎么回事。”
左护法领了命,一溜小跑到上前,连推了几下,没推动,回头道:“教主,门从里面闸上了。”而后不客气地踹了一脚大门,高声道:“何人在里面!速速开门!”
夏日日头烈烈,人影印在格栅门上,显得有些可怖。明新微退后一步,站到庞秀身边,低声道:“庞先生,此处可有后门……”
她的话语被外面再次传来的喊话打断:“庞秀,主子派人前来,你不前来迎接,反要当起缩头乌龟吗?”
庞秀的主子?明新微一惊。
“好啊!竟然是你?贼喊捉贼!”钟为盏此时也从供桌下爬了出来,一手扶着歪掉的飞天硬角幞头,一手指着庞秀的鼻子道。
还是不对。
明新微蹙起眉头反驳道:“若庞先生贼喊捉贼,为何也会一齐中毒?”庞秀虽然还立在原地,不像卢家三兄弟那样反应明显,但眉心暗沉,唇色发乌,显然也中了毒。
“这……”钟为盏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看,又一指明新微,“那——就是你!你一来就血口喷人,包藏祸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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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新微并不想和这位毫无谋略的庸官多言,只问庞秀:“庞先生,可是你身后的……”她没说完,却做了个口型,是端王的“端”。
庞秀没有回答,叹口气,对明新微道:“你可答应我一件事?”
明新微还未开口,只听“砰——”一声。外面等不到回答,已经开始撞门了,门栓被撞得一震,明新微心也一跳,这门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若我身死,不必忧心,我早准备好了这一天,若能留得全尸,一应后事我已安排妥当,由陈书代为处理。”庞秀自顾自说下去。
“什么意思……我……”
“砰——砰——”又是几下撞击,大门被撞开,刺眼的日光连同手持利刃的贼人涌了进来,一片混乱里,明新微听见庞秀又低声重复了一句:“记住了,姓陈名书。”
一名头戴面具的男子立在门外,不太满意道:“怎么还有能站着的?”
一旁的左护法立即恭敬地回禀道:“教主容禀。此药专门针对练武之人设计,像此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体内气息凝滞,反而发作得慢。”
明新微转头看去,来人白袍当风,曳带鎏金,面上虽换了新的银面具,但她还是将人认了出来,竟是弥勒教主肖无妄!
肖无妄往堂内打量一眼,见庞秀还在,并没跑脱,便收了急躁,施施然从腰间拔出一柄折扇,刷地展开,扇了扇,道:“哎呀,这山顶上还怪热的哈!”
身后的有机灵的喽啰便立马搬来椅子,又把迎接丹诏用的阳伞从彩车上拔下来,举着给他遮阳。
肖无妄毫不客气地坐下,抬头看了看花团锦簇的阳伞,满意道:“这迎接御笔丹诏的阳伞,就是不一般!”
他装模作样一番,唱足了戏,才又抬眼看向庞秀,慢声道:“怎么,见了主子派人前来,还不跪下请罪?若是哄得我开心了,赏你一份解药也不是不行。”
钟为盏听了这话,来回看了看,不可置信道:“庞秀你你你,竟同……邪教勾结!”他眯起昏花的老眼看肖无妄:“你又是何方妖孽,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觉得此人的打扮有些眼熟,似在何处见过画像,忽然心中一动:“你是河间天王?当初在贝州作乱的便是你?”
肖无妄打量了一下这个打断他说话的人,身披绛红袍,腰缠金宝带,头上飞天硬角幞头显出几分阔气,便知晓这是前来诏安的钟为盏,哼,还当自己仍是钦差大吏呢。撇了撇嘴:“这老头已没甚大用了,解决了吧。”如同在说要切一个凉瓜解暑一般。
“是,教主!”
左护法对一旁的喽啰打个手势,那喽啰生了两瓣厚嘴唇,看着老实巴交,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得了指示,便严肃地点点头,稳稳走上前,在钟为盏面前站定。他唰地将手中的朴刀提起,横握在右腰侧,刀尖冲着钟为盏,尚在滴血。
钟为盏惊骇异常,食指哆嗦地指着众人,道:“你……你们敢……”。话音未落,那喽啰箭步朝前一迈,一个冲刀,朴刀便末入了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