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忍痛
    江初月连忙躬身,“在下不敢,只是能力有限,平日里都是为平民百姓作画,怕有损郡主的尊贵。”

    “我既然让人请你来,就说明不在意这些,还望江郎君勿要再推脱,否则本宫就要认为江郎君是看不起郡主府了。”沈长乐的话表面客气,实则暗含威胁。

    话都说到这个份了,江初月不敢再推辞,只能应下。

    “承蒙郡主厚爱,莫敢不从,不知郡主想要在下画何物?”

    沈长乐:“就画像,画我。”

    江初月应声。

    他做事向来认真负责,即使本心不愿和明昭郡主扯上关系,也想着尽善尽美。

    因此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提出请求:“请郡主恕在下冒犯之罪,允在下直视芳容。”

    沈长乐答应了,即是要画像,哪有不让人看的道理。

    不过让她诧异的是,这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重新低头垂眸。

    “郡主,可以了。”

    诧异归诧异,见人准备好了,她也没多言,指了侍女伺候笔墨。

    江初月没有使唤下人,自己打开随身带着的书箱,把要用的工具拿出来摆好,再磨出足够的墨,便正式开始了。

    这一画便是半个时辰,从头至尾,一次都没抬头看。

    沈长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在没见到最后的成品之前,倒是无法断言这人是自大狂妄还是成竹在胸。

    倘若最后这画像真的和她本人一般无二倒是好玩了。

    ……

    沈长乐作为郡主,自不会一直陪在那儿呆坐,在发现江初月压根不需要她本人做参照后,就暂时离开去忙其他的事了。

    一直到傍晚,天色暗下来后,下人来报说画完了。

    沈长乐这才回去。

    江初月此时正在收拾东西,旁边摊平晾着四四方方的画纸。

    她没有出声,直接走到跟前弯身去看。

    一妙龄女子正身处小花亭,单手持书卷,靠柱而坐,鬓发如云,珠翠绮丽,眉似远山,眸若凤尾,周身有潇洒恣意、风流飘逸之感。

    可以说是形神兼备了。

    沈长乐眸光微暗,究竟是早有预谋呢,还是这人其实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探究的念头升起,面上却赞道:

    “江郎君之前的话未免太过自谦了。”

    江初月乍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女声,心中一个激灵,下意识转身,才发现明昭郡主就站在自己旁边。

    两人的距离很近,属于一不小心就会碰到的那种。

    他连忙低头退开好几步。

    “郡主。”

    沈长乐本是不满于书生唯恐避之不及的举动,却眼尖的瞥见了对方耳尖的一抹红,不知怎么的,心情便愉悦起来。

    轻笑:“江郎君的表现,怎么好似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郡主说笑了,在下不敢。”

    紧接着便是请辞。“现在画已作完,天色渐晚,请郡主允许在下先行告退。”

    沈长乐:“不急。”

    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侍女刚刚上的茶:“我观江郎君作画时连看都不用看我一眼,下笔便如有神助……”

    “莫非我们之前见过?”

    “秉郡主,在下不过一布衣,不曾有幸面见郡主。”

    “就是记性比常人好些。”

    “那我可得见识见识。”沈长乐当即吩咐下人:“荷风,你去将我前些天从从舅舅那拿回来的那本书取过来。”

    “是。”

    很快,荷风就将书拿过来了。

    是前朝留下来的孤本,民间没有留存。

    沈长乐随手翻到一页。

    “江郎君,不知道凭你的本事记下来这页的内容需要多长时间?”

    江初月性情直率单纯,但有时候对气氛的感知十分敏锐。

    他知道,明昭郡主不是简单的要见识一下,而是看看他有没有说谎,虽然现在言笑晏晏,十分客气,但一旦接下的考查通不过,等待他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容在下看看。”

    这一页的内容大概二十行,江初月接过书,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便双手捧着书本返还。

    明昭郡主接过后,将书合上放到一边,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江初月便重复自己记忆中的内容。

    只见书生一袭青衫,垂手而立,声音清亮,吐字清晰,一气呵成,也一字不差。

    半晌。

    “啪啪啪。”

    是沈长乐鼓掌的声音。

    “江郎君过目成诵,真是不凡。”

    “只是……既然江郎君有如此大才,为何不专心读书,往仕途上发展呢?”

    其实,沈长乐这是在明知故问,在把人叫来之前,她就已经让手下调查过对方的情况了。

    江初月,江南人,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少聪慧,天赋极佳,后拜一辞官退隐之人为师,勤奋刻苦。

    至于为什么没有参加科举考试,走上仕途,背后还有一段故事。

    “大才不敢当,在下自幼读书,确实有意往科举一道上试试,只是江南道人才济济,一直无缘考试。而家人供养在下不易,幸而能写会画,便借此谋生,一边补贴家用,一边继续学业。”

    本朝科举考试每三年举办一次,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而是先由各州府在内部挑选贤才,举荐到京城,共同参试。

    江初月的意思就是自己水平不够,无法获得到京城考试的名额。

    这当然是托词。

    沈长乐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而是被天子信重,每日经手朝政大事的明昭郡主。

    她自然了解这参试名额底下的诸多内幕。

    谁能参加考试,完全由本州府负责学政的长官说了算。

    真能完全按照标准,毫不徇私的为朝廷选拔良才是不可能的。

    天子也清楚这里面的勾当,有心改变,但如今贵族世家当道,朝堂势力盘根错节,还需静待时机,从长计议。

    回到江初月这里。他出身贫寒,家里无权无势,拜的老师也名声不显,显然在争夺名额上面不占优势。

    再加上江初月的老师得罪了权贵,更是难以出头。

    江初月不说她就当不知道,将话题一带而过,转向了今天请人过来的真正目的。

    “我听说江郎君替梨园的苏晓文收了尸?”

    江初月心中一凛,暗道果然跟这件事有关。

    他在来的路上就琢磨过明昭郡主要见他的原因。

    堂堂郡主殿下,天子的掌上明珠,突然要一个名声不显,毫无交集的书生给自己画像,没有别的原因怎么可能。

    想到明昭郡主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作为而不满,更严重可能会恼怒,他心中忐忑。

    他不后悔自己做的事,即使郡主因此降罪也不后悔,但他怕家人老师受自己牵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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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只希望自己老老实实说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郡主能从轻发落。

    “是,在下确实去了乱葬岗为苏郎君收尸……”

    江初月将自己在家乡卖画时与富商吴家的吴重相识,画技受对方赏识,被邀请与对方一同回京,为吴家人画像,然后又在吴重的引荐下结识苏晓文,答应为对方作画的一系列经过说了。

    “郡主,在下无意冒犯您,只是在下提前收了苏郎君的定金,画已经做不成了,钱也退不回去,为了心中安定,便把这钱用来替他收尸,请郡主赎罪。”

    “原来是这样。”

    沈长乐没说自己信不信,只是点了点头:“江郎君不用害怕,你此举合乎情理,我不会怪罪。”

    江初月闻此松了一口气,不等他道谢,就听见了下一句。

    “只是——”

    沈长乐话锋一转:“这苏晓文胆大包天对我不敬,本郡主原意是要拿他尸身喂狗,以泄心头之恨,你却好好将他安葬,这传出去,郡主府的面子往哪搁,以后谁还会将本郡主放在眼里?”

    原本只在某些时候态度偏强硬些,但行为举止都客气有礼的人,头一次在江初月面前露出了锐利逼人的一面。

    人就在那儿坐着,身姿并不端正,甚至有些散漫,但就是让人不敢直视,让人心中不安。

    江初月当即跪地请罪。

    沈长乐却只在那儿把玩着手中小巧玲珑的茶杯。

    一秒,两秒……被气氛影响的江初月也不敢再说话。

    殿内陷入一股死寂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上首的人笑了。

    她起身,离开了座位,一步一步走到了江初月面前。

    “抬起头来。”

    江初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我的话不管用吗?”

    江初月如梦初醒,赶紧抬头,只是顾及着男女有别,头只是微微抬起,眼睑垂下,看向前方。

    但因为沈长乐站在他的身前,所以他看到的不是地面,而是繁复华丽,用金线绣着一只振翅蝴蝶的衣角,以及……一双十分精致,缀着圆润珍珠的绣鞋。

    在衣摆与绣鞋之间,还露着一截白皙的脚踝。

    江初月脑袋腾地一下懵了,反应过来后赶紧闭上双眼,但还是迟了,热气上涌,染红了肌肤,至少露在外面的那些地方都布上了红云。

    沈长乐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低头看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是怎么回事。

    现在是夏天,暑热难耐,为图凉爽,她在自己的地盘穿着就随意了一些。

    明白了,但是没完全明白,这人的反应也太过了吧,不过是截脚踝,她根本不当回事的。

    但眉梢的清浅笑意,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愉悦。

    沈长乐压了压嘴角,继续刚刚没做完的事,伸出一根手指挑起江初月的下颌,迫使他头颅高抬,将脸完全暴露在自己的目光中。

    额头光洁,眉若刀裁,鼻梁挺拔,薄唇微抿。

    两颊生晕,因紧张,长而卷翘的睫毛不住颤动,几缕碎发更增添了一些少年气。

    沈长乐的手忍不住用了一些力,将书生的下巴捏出红痕。

    江初月吃痛,眉头微蹙,眼睛却还是闭着。

    一个姿容出色的翩翩少年郎,忍痛的样子本该是惹人怜惜的,但在沈柚青这里,却起了相反的效果。

    怜惜,却让人冒出再恶劣一点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