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无忧
    季窈是在赫连尘出殡那天逃跑的。

    夏大娘子为了她的儿子出殡仪式再风光些,又狠下心来拿了一大笔钱请了长长的送葬队伍,一路上哭嚎哀恸声不断,白色的纸钱漫天翻飞,路人见之无不嗟叹。

    却没想到此举正中季窈下怀。人一多起来,大家皆一身雪白,披麻戴孝,乍看之下谁都一个模样,于是当众人看着赫连尘的棺椁下葬深坑,敛收封土的时候,夏大娘子和赫连羽再想寻季窈的身影时,才发现她早已不知何时从出殡队伍中离开,不见了踪影。

    财产没问到,人也不见了,一想到她可能身怀自己儿子的决遗产,夏大娘子就气得夜不能寐,上火上的腮帮子都肿了,带着赫连羽在整个龙都里里外外四处打听,才听人说起,好像在南城这座南风馆里,有个掌柜似乎姓赫连。

    这个姓不常见,若是世代都生活在神域里的老人可能还会记得,五十年前神域与苗疆的那场大战,神域当时在位的皇帝以身祭剑,重伤苗疆部族的头领之人,还不姓南宫。

    而是姓赫连。

    曾经的皇族,一旦被人趁机夺位,光耀不再。好在这个姓十村八店也找不出一个,是以夏大娘子今日才能带着赫连羽找过来。

    季窈内心忐忑,攥紧拳头手心冷汗直冒。她抬头看向杜仲,清冷郎君却面容冷淡,将目光转向一旁。

    “躲了得一时,藏不了一世。”

    不帮她一把就算了,这话说的,竟是叫她出去与那赫连家的人当场对质?一了百了?

    若真知道她在此处,以后指不定还要来闹上多少次呢。

    可能杜仲的绝情让商陆也有些看不过去,他刚开口说道“京墨已经去前面招待……”,一个青色的身影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己怀里的被褥一把塞到季窈怀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师……掌柜的放心,不就是几个泼皮嘛?我替你打发了就是,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看杜仲一眼,好似逮到了什么机会一般,牵着商陆就往前馆走去。

    季窈不放心,偷偷用丝巾遮了面容,躲在前馆楼梯口的角落往门口偷瞄。

    赫连羽还是从前生涩懵懂的模样,躬身弯腰,好声好气的正跟京墨说着什么。

    “是、是吗?既然如此,那便是我们叨扰大家了,就此告辞。”

    老狐狸京墨余光瞟向楼梯口,仍带着笑意,摆摆手道:“无妨,只愿你们早日找到长嫂。”

    少年转身欲走,一旁静默许久的夫人却不乐意了,斜眼盯着京墨走上前来,语气不甚友好。

    “不对吧,老身分明听南城街上的人说,你们这儿来了个模样俊俏,似男非女的掌柜,难道不是那女人扮的?”

    她一口一个“那女人”,就这样毫不客气的叫着,京墨收敛面上笑意,端起架子冷脸道:“不是。还请夫人移步,不要妨碍我们开店。”

    夏大娘子不甘心,仍站在店门口不动如山。

    “我不信,你让那位掌柜出来,与我瞧上一瞧。”

    她堵着门口不走,这南风馆又是个做女娘生意的地方,不好动粗,京墨与商陆面露难色,一时间没了主意。

    “就是你这个毒妇把师娘赶走的吗?”

    一阵风过,青衣少年人没到,声先临,众人看着南星从后舍走出来,盯着夏大娘子的目光带着尖刺一般。

    “师娘?那女人果然来过,你们快让她出来。”

    “少一个口一个‘那个女人’好不好啊,大婶儿,”南星伸手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屑,“说得就好像你不是女人一样。师娘就是因为你苛待于她,前些日子才会跑到我们这里来找我们哭诉,结果不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执意要离开此处,说是要遁入空门,去什么尼姑庵带发修行。早知如此,当初我们来府上祭拜师父那日,就该将师娘带走才对。”

    听他数落着自己的种种恶行,夏大娘子和赫连羽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妇人干脆叉着腰,用更大声的语气开口答道:“少废话,我才不信她会出家,带着这么多钱就偷偷跑了,此刻指不定在里面享清福呢。你们今天必须把她给我交出来。”

    话音刚落,夏大娘子抬脚就准备往里闯,拉扯之间,蝉衣也听见动静走了出来,南星眼神一亮,拉过蝉衣走到夏大娘子面前,指了指一身黑衣的少年,嘲讽道:“呐,你要模样俊俏的掌柜,这不是就来了吗?你还要找谁?”

    还好他们那日去赫连府祭拜赫连尘时,蝉衣刚好在城郊替他们接的上一个任务善后。看着苦主的尸首在山崖处下葬,是以没能与他们三人一同前往。如此倒刚好,夏大娘子和赫连羽不认识蝉衣,要让他冒充一下季窈,就容易多了。

    门口两人瞧着模样斯文的蝉衣,眼露疑惑之余,赫连羽自觉羞愧,拉着夏大娘子想走,南星乘胜追击,不给夏大娘子思考的机会。

    “倒是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师娘的去处了还在这里装傻充愣?还不赶紧把我师娘交出来,留着她在你们家一日,就白白的当牛做马伺候你这个蛇蝎毒妇一日,若是我师父还活着,看着师娘如此受委屈,指不定多伤心呢!小心他半夜回来找你们算账!”

    好端端突然扯到赫连尘,就算是夏大娘子也被吓一跳,她心有戚戚,理也不直,气也不壮了,支支吾吾半天指着南星直喘气,赫连羽愧不敢当,赶紧拉着老娘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嘀咕着,改天再去附近的尼姑庵里找找。

    见他们离开,季窈心头一热,连忙跑到门口,瞧着不远处夏大娘子摆手,丧气得很。

    “罢了罢了,真找不到那个女人也不必花太多功夫,还是仔细你的前程要紧。别忘了你的大日子,我们得趁早回京城。”

    “好,都听娘亲的。”

    直至两人身影消失在街拐角,季窈长舒一口气,兴奋地回过头来一把抱住南星,在原地不住地蹦哒。

    “太好了!谢谢你,南星!也谢谢你,京墨、蝉衣。”

    南星被少女抱着,心里美得找不着东西南北,一股热气从头顶冒出来,两个耳垂烧得通红,他见季窈还打算伸手去握京墨和蝉衣的手,连忙接过来,谄媚道:“他们可没做什么,都是举手之劳而已,只有我是真心想帮师……掌柜你解决这两个麻烦的,你感谢我,感谢我就够了。”

    说罢,他轻咳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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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遮掩道:“我替掌柜教训他们,纯属怕给咱们南风馆添麻烦,可没有说师娘真在咱们馆里的意思,你们别误会。”

    京墨和蝉衣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眼里满是促狭,笑笑四散开去,不再理他。

    **

    到了晚上,甄府家的大娘子又来了,一进门就开始抱怨甄员外昨夜又去和外室私会,回来的时候双眼空洞,跟被人勾走了魂儿似的。季窈与南星对视一眼,忍不住笑。

    “跟女鬼厮混在一起,可不就要被勾走魂吗。”

    京墨一脸严肃,在两人面前正色道:“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游灵的来历,看其中是否存在冤案,别忘了,我们的重点不是帮赵大娘子解决甄员外的外室,而是解决那个游灵。”

    少女沉思片刻,抬头提出自己的见解。

    “那是不是要先确定这个游灵的身份,然后还要知道她和甄员外是如何认识的,才好有进一步的计划呢?”

    这两点,他们自然想到了,只是……

    “甄员外对那个外室绝口不提,无论赵大娘子怎么逼问都没有结果……那游灵的脸我们又看不清……”

    “什么?”季窈不敢自己的耳朵,蹙眉问道,“那张脸这么明显,怎么会看不清呢?”

    明显?

    南星一脸错愕,抓住季窈双臂不放。

    “我们看到的都是一张五官模糊的脸,难道掌柜你看到了她的容貌?”

    五官模糊的脸,那着实有些吓人。可……

    “虽然后来我独自一人留在竹林里的时候,她离的太近,我反而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第一次跟你们一起看着她从破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明明是有脸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闻言,杜仲与京墨对视一眼。对于季窈身上的疑惑又添一重。

    “掌柜不知,这龙都里的游灵根据停留在人间的时间长短,虚影确实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但他们的脸却刚好相反,会随着时间推逝不断变得模糊,就好像被活着的人渐渐遗忘长相一样。所以我们看到的都是模糊的面容。”

    但她不一样,她看清楚了。

    没时间多想,京墨略弯下腰,向季窈轻声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劳烦掌柜将游灵的长相画出来,我们拿着画像再去找人就方便多了。”

    说罢,他又回到二楼雅舍,千叮咛万嘱咐,让赵大娘子看到甄员外出门疑似去城郊与那外室私会后立即找人来告诉他们,看能不能将两人的关系搞清楚。

    **

    翌日,京墨刚带着画像出去不久,就面露喜色的赶回来,进门时手里还捏着没有发完的画像。

    薄薄的黄纸上,一个唇角带痣,眉眼清秀的小娘子弱风拂柳,正如季窈当时远远瞧见她时的表情,充满悲伤。光看长相,季窈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会委身于甄员外这样大腹便便,身子已经有一半都躺进棺材里的男子,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她不愿意。

    “找到了,”京墨将剩余的画像放在桌上,目光凛然,“有人认出,画像上的小娘子正是西城一个打铁匠捡来的养女,名叫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