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潮湿水雾沉沉笼着长街。
宋落疏掀开车帘一角,往外头望了望。阴云压着树梢,四周黑漆漆一片。夜风湿寒,雨丝顺着帘缝劈进来,打湿了她嫁衣袖口处那圈做工精湛的绣花纹。
“殿下,外头冷,您别吹了风。”晚月急急扯下车帘,将一件干净披风披在宋落疏身上。
宋落疏漠然坐着,任由晚月为她系好披风。她闭上眼睛,慢慢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知道,那是刚刚被她杀死的、驸马陈肃临的血,浸在她的嫁衣里,如鬼魂一般无法驱散。
宋落疏蹙起眉,心口突然一阵窒闷,有些难受。她褪下腕上的佛珠,心神不宁地拨了拨。
喜轿行过青梧巷,身后的公主府淹进漆黑夜色里早已望不见踪影。可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喜床前花烛噼啪燃烧的声音,夹杂着陈肃临吵嚷的骂声、房门外侍卫一拥而入时刀剑碰撞的声音,真真切切,徘徊不去。
她没有想过要杀陈肃临。
嫁给他,本就只是一场戏而已。
陈家世代从军,陈肃临的父亲早些年又为北安平定了西良之乱,封了个镇国大将军的名号,自此更是功高震主,渐渐便不再把北安皇室放在眼里。前些日子,朝臣们细举陈家三十二条罪状,条条皆是忤逆君上之大罪。但奈何陈家手握重兵,这些年又私下招兵买马,无人知其底细究竟如何,若不能一举肃清斩草除根,恐会后患无穷。
为此,北安帝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数日,想出了一个稳妥的法子。
陈家长子陈肃临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最好女色,听得皇上下旨赐婚于他和长公主,当即乐开了花。
在北安,谁不知长公主倾城绝色?那可是皇帝捧在手心里娇养着宠大的心头肉,虽说脾性骄纵了些,但容貌可不是妓馆娼寮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能比的。陈家一向傲慢惯了,觉得娶到长公主是陈家应得的荣耀,对这门婚事没有半分怀疑,还在京城得意了好一阵子。
殊不知北安帝的这局棋,便是要以赐婚为饵,在大婚当日将陈家一网打尽。
公主府是陈家请工匠修建的。虽说不合规矩,但陈家一向如此,得了圣旨,只草草禀过皇帝,便兴师动众地请了许多工匠。说是建府,其实不过是将离陈府极近的一处私宅随意清理一番,再挂上块匾,便成了公主府。
宋落疏迈进府门时,瞧见庭院中挨挨挤挤站满了宾客。陈老将军好面子,将族中亲戚和平日关系密切的党羽悉数请来,极尽排场,好不热闹。
陈肃临见了她,竟不顾礼数,借着酒意,不待拜堂便醉醺醺地将人揽进了洞房。
宋落疏知晓此刻禁军已将陈府包围,今日陈家诸人皆在,已是瓮中之鳖。她只需耐心地等,待洞房花烛熄灭之时,禁军便会冲破府门,将陈家反贼尽数拿下。
可那陈肃临竟要她伺候他脱鞋。
她堂堂长公主,肯下嫁陈家已是陈家极大的尊荣。这陈肃临竟这般不知好歹,狂妄至此!
宋落疏几乎掐破手心才压下心中火气,她睨着陈肃临,眸色微沉。
陈肃临懒洋洋地瘫在榻上,并未看见她冷沉的脸色,口中犹在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尊贵的长公主,进了陈家的门,便是我的女人,还不是得乖乖伺候我?要我说,皇帝的女儿算什么东西!母亲是个伺候人的下贱货,生出来的女儿也一样……”
宋落疏的母亲李皇后原本是先帝身边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阴差阳错被皇帝看中,向先帝讨了过来。自那时起,宫中对李皇后的议论就没断过,后来北安帝杀了几个爱嚼舌根子的宫女太监以儆效尤,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才渐渐止歇。
朝臣皆知帝后恩爱,议论皇后出身便是忤逆皇帝。陈肃临竟敢这般口无遮拦,羞辱她一向敬爱的母后!
宋落疏已经记不清她是怎样和陈肃临起了争执,大约是他起身去拽她腰间系带的时候,又或是他高声叫骂着要叫几个会伺候人的婢女进来的时候。她拔下发间沉甸甸的金钗,没有任何犹豫地刺穿了陈肃临的喉咙。
血珠飞溅,是和喜烛一样的颜色。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禁军很快冲了进来。宋落疏握着还在滴血的钗,仿佛听不到周遭吵嚷的声音,只依稀记得晚月和琼花朝她跑过来时惊慌失措的样子。
轿辇忽地停了下来,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宋落疏回过神,被突如其来的停轿弄得有些心烦。她隔着车帘沉声问:“怎么了?”
“禀殿下,前头的石地上躺了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一个侍卫快步跑过来禀话。
一旁的琼花闻言,忍不住小声嘟囔:“真晦气。”
她心里觉着宋落疏和那陈家浪荡子成婚,虽说是做戏,也是件极晦气的事。好不容易离开那破公主府,回宫路上又撞见个死人,今儿这日子也不知是哪个道士挑的,真该打上几板子才是。
几个动作麻利的侍卫这会儿已经上前去探看了一番,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又赶忙跑回轿前。
“殿下,是个男子。”
眼下已是子时,家家户户早都熄了灯歇下了。加之雨势又急又大,哪儿会有人出来乱跑?晚月心里生疑,低声对宋落疏道:“殿下,此人可疑,我们还是莫要管他,早些回宫吧。”
宋落疏淡淡道:“无妨。把那人抬过来,我瞧瞧。”
“是。”
几个侍卫立刻拎起那人的手脚,胡乱抬到轿辇旁,粗.暴地丢在地上。晚月将手中的提灯往前凑了凑,微弱光亮透过迷濛雨丝,照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倒是张极好看的脸。
宋落疏接过晚月手里的提灯,在他身上晃了晃。雨珠又急又密,重重砸在他清瘦锁骨上。他半张脸都歪在坑洼的积水里,鬓边发丝凌乱地湿着,与脸颊上一道道血痕斑驳交错。
晚月盯着看了半天,低声问:“殿下,这人一身的伤,瞧着像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莫不是……陈家的人?”
“陈家的人,不会傻到往皇宫的方向逃。”
宋落疏一边说,一边把灯笼递给轿旁的侍卫,踩着轿凳下了轿。晚月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立刻跟了下来,站在一旁为她撑着伞。
宋落疏伸出鞋尖,用力踢了几下地上的人,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才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
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裳缝隙里,在腰腹处洇开一小片淡红的血渍。宋落疏皱眉,指尖捏住他白衣领口往下拉了几分,隐约瞧见里头好几道还渗着血的鞭痕。
伤口狰狞可怖。
宋落疏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这青梧街临近皇宫,一向太平,四周又大多都是些百姓居所。只东南方百步处有一座云裳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妓馆。这云裳阁里不仅有绝色的美人,还有模样俊俏的男子,常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未出阁前来此消遣作乐,亦有男子来寻龙阳之好。
他身上这件白衣,细瞧倒像是云裳阁里那些男子常穿的样式。
原来是妓。
云裳阁里的春颜是京城一绝,她得闲时也常去坐坐喝上一盏。那里的男人得知她的身份,总是摆出一副谄媚的笑脸来讨好她,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尘气,瞧着便让她生厌。
此人想必是受不了云裳阁严苛的调教,才深夜跑了出来。不过云裳阁的老鸨可有的是手段,估摸着不到天亮,便会有人来抓他回去。
“起轿,回宫。”
既知他是妓,宋落疏不打算再管他,搭着晚月的手,抬脚踩上轿凳。雨水砸在头顶的薄伞上,噼啪作响,忽然,她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她转过头,见那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一只手勉强撑着地,一只手费力地去抹脸上雨水。
下一瞬,他抬起眼,湿漉漉的黑眸隔着细密雨丝撞进她的眼睛。
宋落疏心头一颤。
刀剑出鞘,齐刷刷指向那人的喉咙。侍卫们警惕地靠了过去,不让他靠近宋落疏分毫。
可那人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那些锋利的剑刃,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宋落疏。她站在雨夜里,淡漠地俯视着他,灯盏映照下,宛如佛殿高台上受万人供奉景仰的神明。
他拼命朝宋落疏爬过去,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颤抖着攥住了她的裙摆。
“救我……”
声音哑的厉害。
宋落疏俯下身,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来。她用修长的指尖摩挲着他脸上深浅不一的血痕,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发出隐忍的呜咽。
他脸上的血渍,和陈肃临喉咙里流出来的东西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猩红,一样的刺目。
宋落疏默了默,缓慢地移开指尖。指腹上沾了几丝他的血,雨珠落下来,顺着她的指节蜿蜒而下,弄脏了腕上的佛珠。
她想,她今日杀了一个人。
若她能救活一个人,是不是就能抵掉这份杀生之罪?
惊雷忽响,刺破天幕。
少年的脸被突如其来的亮光照的惨白无比,漆眸中满是垂死之人的挣扎和哀求。
宋落疏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她直起身,睥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漫不经心道:“好啊。做我的奴隶,我就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