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微臣无用。”顾淮看起来失魂落魄,垂睫喃喃道。
“唉。”李玮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顾淮的能力,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连个能教的先生都没有,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
照顾着顾淮的情绪,李玮字斟句酌后开口,“这样,你拿绒垫跟我换。”
顾淮疑惑地抬眸,“您要这绒垫作甚?”
“这你就别管了,你将绒垫给我,我给你指条明路。”李玮卖着关子。
顾淮连忙将绒垫呈上,毕恭毕敬地说话,“七殿下,您说。”
李玮将垫子团好夹在胳膊下面,对他附耳言说一番。
“二殿下的伴读?”顾淮讶异。
“正是。”李玮笑了笑,谈笑自若道:“我学问不比二皇兄,带个伴读没什么用处。”
他摸了摸下巴,“倒是二皇兄,他物色伴读有一段日子了。他原先那个伴读得了重病,据说,昨个埋了。这位置空出来,你不刚好顶上?”
“微臣......微臣能行吗?”顾淮的眉微微蹙起,“二殿下他......看起来也不太得意微臣。”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道:“哎呀,这有什么,你的才能在那摆着呢。”
“这样。”李玮从书袋里掏来掏去,找了好半天眸子突然一亮,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
李玮不好意思地将纸捋了捋,这才递给顾淮,“这个是我昨日向他借的课业,你替我还回去,这不就能借口见到他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能帮你的便到这了,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顾淮捏着那张纸,拱手感激不尽,“七殿下恩德,微臣无以为报,日后殿下若是有用得到微臣的,尽管吩咐。”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这就见外了,我这不是跟你换的吗?”李玮笑笑,举了举手上的绒垫,“你且去罢。”
顾淮又郑重拱了拱手,拿着课业赶紧转身追去。
李玮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抱着书袋慢吞吞离开。
过了一炷香,日头下去,顾淮又出现在门口。
“公子,他果然往怡红院去了。”柏青低声禀报。
顾淮看着手中的课业,沉默不语。
李玮一直有爱妻之名,殊不知他在外面养了三年妓子,如今那妓子已有身孕,便死死缠住李玮。
不知那妓子用了什么手段,让李玮宁愿顶着爱妻之名被毁的风险,也要养着她腹中的孩子。
月份一大,此事必定暴露。
李玮正妻乃怀平侯之女,李玮若想善了此事,要么,去母留子。就说是正妻有孕,将人藏个几月,孩子出生后记在正妻名下,将那娼妓处置了,以表衷心。
要么,给那妓子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接到家里当个姨娘,恭恭敬敬地待着主母,倒也能算安分。
可若要闹大了......
顾淮顿了顿,将手中的课业捋平折好,揣进怀里。
他自是知道,不会轻易从方信那取得广兰花,他此行的目的,自然也不会是冲着方信来的。
确定了李玮的消息属实,接下来,就要去二皇子府走一趟了。
辘辘的马车声响起,李琰刚从方信那回来,下了马车,展展袍子。
这两日晴,路上的车辙印已干,日光透绿叶,空气中逸散着花香,李琰大步流星,临至门口时步子一顿,只见一人在树下撑伞,花瓣洋洋洒洒落满伞面。
顾淮伞一倾,花瓣飘落飞了满地。
李琰先是沉默,而后挥挥手让人开门,神情戏谑。
“......站很久了?”
“倒也没有。”顾淮躲在伞下的阴影里,探出步子走过来,见李琰顿在门口,不由得微微一笑,“二殿下,不让微臣进去吗?”
“我府中,不收留无用之人。”李琰语焉不详,他抬眉看向顾淮,倒也没赶他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微臣是来送东西的,七殿下昨日借了您的课业,您忘了?”顾淮眉梢轻佻,语调拉长。
李琰眉头微皱,好像是想起来了此事,伸出手,却见顾淮半天没动作,便疑惑地看向他,“你倒是给我啊。”
“还不急,微臣还得在二殿下这儿谋个差事。”他模样斯文坦然,慢条斯理地说话,走过去自顾自地进了门。
“哎,让你进了吗你——”李琰不耐烦地叫他。
顾淮顿时驻足,转过身打量了一番他,看得李琰后退一步,心里发毛。
李琰眉头紧皱不知道顾淮要干些什么,只见顾淮唇角弧度加深,悠悠道:“二殿下明日不是还要抄微臣的家吗?可没问过微臣要不要让殿下进......”
明明是春日正阳晴,李琰却好似入秋着风,脊背冒出寒气。
他眼神一冷,目露凶光,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顾淮跟前,阴着脸咬牙道:“快进。”
*
“你胆子倒大,既是知道了我想干什么,还敢只身前来。”李琰屏退下人,只剩两三个亲信把手书房,落于上座,冷眼看向顾淮,“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这么有恃无恐。”
“微臣不是有恃无恐。”顾淮迎上他的眸子,笑得人畜无害,缓缓道:“微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穷途末路之际,自然无所畏惧。”
李琰沉默,挥挥手叫人奉上茶。
顾淮拱手落座,指腹摩挲茶壁却没有喝。
“家父下狱一事,是殿下的手笔罢。”顾淮语气肯定。
“是又如何?”李琰看起来气定神闲,来回摩挲杯子的手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慌乱。
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顾淮是如何得知的?
李琰不动声色打量着顾淮,不受掌控的感觉让他开始烦躁起来。
“你是如何得知的?”李琰忍不住问他。
如何得知的?顾淮默了默,他想起了落水那晚。
两人作完约定,柳安予便冷得打了个喷嚏,她待不住了,匆匆裹着绒毯离开。
“你等我啊。”柳安予样子认真,拧了拧鼻子。
顾淮本以为她会换了衣裳再来,不成想柳安予一路小跑回去,又一路跑过来,捧了件厚斗篷扔给他。
“你穿好。”柳安予半张脸埋在绒毯里面,声音闷闷的。
“哦,好!”顾淮怔愣一瞬,手忙脚乱套上斗篷,柳安予伸出手,轻轻拨开顾淮额上的碎发拢开。
两人对视,只听柳安予音色冷淡,“顾明忱下狱那天,我在大理寺门口见到了沈忠。”
“沈忠?”顾淮疑惑,“刑部侍郎?”
顾淮不明白柳安予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他看向柳安予的眸子,等着她给自己解惑。
“贞宁十四年,他拜为郎中,二皇子赠他一名舞姬,如今,已成沈忠正妻。”柳安予轻描淡写地给顾淮解释,“他是二皇子的人。”
顾淮瞳孔骤缩,呼吸不自觉加快。
只听柳安予声音淡漠,“昨日,沈忠递了折子,自请后日查抄顾家。”
......良久的沉默之后,顾淮“嗯”了一声,柳安予再无留恋,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在知春亭落寞。
花也败了。
顾淮抽回思绪,抬头望向座上那人,李琰眼神森然,他让顾淮进门,不是因为惧怕他,而是对顾淮如何得知消息疑虑。
他疑心,他想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怕有人早早看出他的心思。
至于顾淮,不过是他计划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只要他说完李琰想知道的东西,就会立即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弄死。
所以顾淮勾唇,悠悠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李琰登时暴起,噼里啪啦地将茶杯砸在顾淮脚边,釉色瓷片碎了一地。
李琰指着顾淮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能让你踏进府门在这端坐喝茶,已是我给你面子!”李琰抽出旁边侍卫的配剑,明晃晃的白刃架在顾淮脖颈。
顾淮静静受着,面色无异,他端起自己身旁的茶盏刮了刮茶沫,语声低沉悦耳,“二殿下,急什么?都说了,微臣是来谋差事的,总不至于,差事还没谋到就丢了性命,您说是吧?”顾淮端着茶杯抵在李琰的剑上,缓缓将剑推开,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
笑里藏刀,李琰登时来了兴趣,将剑一扔,讽刺一笑,“你还有什么消息金贵?足够让你有资格在这跟我谈判。”
他慢悠悠散步走回座位,气定神闲地理了下袍子,好似刚才暴起失态的人不是他。
顾淮不急不徐地开口,“您动手削去左相一派,不就是怕左相势大成为大殿下党吗?”顾淮话锋一转,语焉不详,“可皇子中,不只是大殿下有威胁。也不是左相一派,都对大殿下看好。”
“你说老七?”李琰蹙眉不解,眼眸深沉,“他有什么威胁?”李琰上下打量顾淮,“再者,你不是左相的‘爱徒’吗?怎么,要离经叛道了?”
顾淮放下茶杯,眸色幽深,他将李玮交给自己的“课业”拿出,走到李琰近前行礼呈上。
“这一篇课业里,讲的是元寿年间滁州匪患抢粮一案,您的应对之策。当时,朝上是派兵镇压之法,效果立竿见影,却使民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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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愤,以致元寿二十三年,滁州百姓起义,险些打到京城。”顾淮闭口不答李琰问题,反倒是谈起了李琰的“课业”。
“如今江州匪患正猖,左相禁足,家父监察被诬下狱。”言至此处,顾淮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琰,涌动的清晰被压在漆黑的眸底,他丝毫未顿,继续道:“有了前车之鉴,朝上对江州匪患一事闭口不谈,生怕惹了皇上震怒。”
“可江州匪患如不控制,必定危害永昌社稷,皇上正是燃眉之际,此时,若有人能站出来......哪怕效果甚微,皇上也会另眼相待。”顾淮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是说,李玮要拿我的法子去讨父皇欢心?”李琰眉头紧皱,指尖无意识叩在膝上思索。
“微臣,不敢妄言,二殿下自有决断。”顾淮点到即止,微微俯身呈上“课业”。
李琰沉默片刻,优雅地从侍从那接过一盏新茶,懒洋洋地问道:“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淮敛了神色,俯身声音沙哑,“微臣所求不多。微臣,想活。”
李琰不以为意,指着他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的吗?”
“微臣说的,不是如今这般,行尸走肉般活着。是依主的,有血有肉地活着。”他的话极具诱惑,只一句,便让李琰改了主意。
“笔墨抵金戈,喉舌胜鸩毒,成玉,愿为二殿下铸刀。”
“好一个铸刀。”李琰眼中闪过一丝惊叹,抬头目光带着审视,“那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二殿下......”顾淮娓娓道来。
李琰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倏然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左相只授帝师,果真不错。”
他上前亲自将顾淮扶起来,眼神透露出满意,“顾探花,你可想好,自今日起,就和你前二十年老师日日夜夜的教诲,就此分明了。”
顾淮的眼中带着微不可察的隐忍,他虚虚握了握拳头,语气缓缓,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权谋之下,乾坤可倒。”
“好,哈哈哈哈好!顾探花,且等一会儿,收了我伴读的文书再走罢!”李琰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天大笑离去。
顾淮站在原地,沉眸良久。
*
窗外枝桠停驻一双麻雀,你侬我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柳安予执笔抄着经文,幌神一错,洇了一大块,不由得蹙起眉来。
青荷连忙关上窗,快步走到柳安予身边,将洇了的纸换掉,乖顺半跪在一旁磨墨。
“郡主,这都写了一上午了,仔细着眼睛疼。”青荷轻声细语道。
柳安予看着窗,放下笔闭目养神。青荷眼观鼻鼻观心,便也放下墨块,将砚屏移到砚台前面,起身搁帕子擦了擦手,稍用力为柳安予按着头。
柳安予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不经意地问起,“他怎么样了?”
“顾探花?”青荷想了想,“顾探花今日跟二殿下去上学了,听说,擢了伴读,方学士起初不大愿意来着,却拗不过二殿下,只能说是让顾探花站着听。这一讲便有好几个时辰,日日站着听,也够顾探花受着的了。”
柳安予听完才蹙眉,半睁着眸子,轻飘飘瞥了青荷一眼,“谁问他了?”
?青荷眨眨眼。
“欧欧,左相左大人啊。”青荷立即话锋一转,揶揄道:“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儿!”
“青荷。”柳安予无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青荷立即熄了气焰,规矩答话,“哎呀,您就放宽心,左大人待得好着呢,昨个还说让奴婢今日给他带卷书看,郡主,您说带哪本比较好啊?”她指腹稍稍用力,按得柳安予舒服地喟叹一声。
“......拿本《三字经》给他看得了,他怎么不叫他的好徒弟给他带?”柳安予闭目赌气道。
青荷笑意盈盈,故意顺着她说话,“那奴婢可就拿了。”
“欸。”柳安予急忙叫住她,挥挥手,还是心软了,“算了,从我书房最中间的架子上,随便给他拿一本罢。”
“是。”青荷微笑着点头应道。
过了一会儿,柳安予拍拍青荷,示意不必再按了。
“你去送罢,叫樱桃进来候着就行了。”柳安予静然而坐,侧容清隽,悬臂执笔吩咐道。
青荷俯身行礼离去,走到门口半撩珠帘,只听身后又来了一句。
“书院里,怎么还有体罚学生的呢?你帮我问问翰林院的张邈,到底是哪院堂上出的事?”
“是。”青荷一愣,偷笑着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