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 狸奴玉
    “我送你的狸奴,你可收到了?”一晨早,李璟便来知春亭叨扰,怀中捧着好几卷书,坐到她的对面。

    柳安予朋友不多,若说要算,只李璟尚算一个。这亭子少有人来,除了青荷每日亲自来侍弄侍弄花草,旁人是断不敢进来扰柳安予清净的。如此一算,便也只有李璟来得尚勤。

    李璟眸中带着希冀。

    近了瞧看,柳安予正读着一本《贞宁通史》,读到趣处,还会拿笔勾勾画画写一些蝇头小楷作注解,表情认真。

    李璟突然冒出来,吓了柳安予一跳,笔尖一错划了个长道子。

    抬头再一看他,便也目移心虚起来。

    柳安予无奈搁下笔,“明知故问。”她记好页数,将一片干叶夹在书中作签,“你送来时,不是对小侍千叮咛万嘱咐过了吗?非要见我亲自收了才罢休。青荷去接都不肯,去小室里唤了我出来,才肯给过狸奴。”

    “那小侍怎么这样!我也只是谨慎......”李璟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怕你,不喜欢。”

    柳安予又无奈摇摇头,伸手给李璟倒了杯茶。李璟受宠若惊地接过,两只手捧着杯壁,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他抬眸偷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又飞快低下头去轻啜。

    李璟小心翼翼的动作落在柳安予眼里,莫名戳中了她的笑点,偏过头去无声地笑了笑,肩膀耸动。

    记忆中,柳安予很少表情这么多。

    李璟偷偷看着柳安予的侧颜,她唇角漾着笑,平日如霜雪般矜贵不可接近的脸,像是抖落雪粒后清新脱俗的梅,令他心神荡漾。

    柳安予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看向低头轻啜的李璟,不由得生出些疑惑。

    “怎么总感觉,你怕我?”

    李璟不好意思说,紧紧捧着茶杯,手指扣在一起。

    他面对柳安予时,时常带着局促。

    或许柳安予都忘记了。

    永昌十二年,他手腕上那串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手串,在凌虚阁断过。

    当时的他因课业不精,逃学被抓,正跪在凌虚阁受罚。

    手串是他额娘的遗物。

    皇帝还是太子时,他额娘还是福晋,皇帝成了皇帝时,便有了李璟。

    璟字从玉,为华彩,取字时皇帝想用“承业”二字,额娘却觉得这二字太重,“璟”字耀眼夺目,便取了“修常”二字,想让他踏实一些。

    那时两人还很恩爱,皇帝依着额娘,便也由着给他取了这二字。

    直到他五岁,额娘死于难产,他的妹妹胎死腹中。

    一盆盆血水往外端,随着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嚎,他听见嬷嬷出来叫他。

    “大殿下,进来见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罢。”

    周围人惶恐惊愕,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璟那时还不懂生死,他只是看见软榻上大片大片的腥红,惊慌失措洒出的水弄得地面滑滑的,李璟小心地走过去。

    “额娘。”他轻轻地叫。

    他的额娘轻柔地将他拉过来,已经累得大汗淋漓,说话气若游丝,一遍遍叫着修常。

    她将腕上的手串取下,颤颤巍巍地塞进李璟手中。

    握紧,只这一个动作有力。

    他听见额娘嘴里念着什么,便低头凑过去仔细地辨认,耳朵贴近,微弱的呼吸声洒在他的耳廓。

    他只听见两个字——

    恒郎。

    空气好似微微一滞,额娘的手无力垂下,再没了气息。

    可她的恒郎自始至终都没来看过她。

    再后来,他渐渐懂了生死,可他的父皇不再只是他的父皇,曾经的皇后,也不再是他的额娘。

    这黛瓦红墙之中,只有他,像无根的野草。

    他不受管教。

    皇帝可能自知愧对于他,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有责罚。

    那一次,是真的将皇帝惹恼了。皇帝亲手夺了先生手中的戒鞭,指着他鼻子要抽他,他抬手下意识一挡,手串便断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一时间,两人都愣在原地。

    皇帝看清了手串的样子,忽然就顿了下来。

    无边的愤怒在怔愣之后突然从心底升腾,李璟发了疯似地骂,在场人无一不惶恐跪地,吓得身躯颤抖。

    李璟一边骂一边哭,泪水也似手串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迅速捡着地上的串珠,一个个拢在掌心。

    视线渐渐模糊不清,他将掉在身边的珠子都捡干净,放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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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地查着数目,查了两遍,他心脏骤然一沉。

    少了一颗。

    一大滴滚烫的眼泪落下砸在他的掌心,他再也忍不住似地嘶吼大叫,甚至动了上前跟皇帝拼命的念头,侍卫连忙将他死死按住。

    屈辱和愤恨在他脸上交织,他仇人一般毫不避讳地瞪着皇帝。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哎呦呦,这可真热闹。”长公主笑意盈盈地走进来打圆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李璟顺着声音看过去。

    十一岁的柳安予,第一次进宫面圣,一身宫缎素雪绢裙乖巧地站在长公主身侧,粉雕玉琢。明明年岁也不大,却沉稳得很,上来先是冲皇帝和李璟行了礼,又说了些吉祥却不恭维的话,从小孩口中说出,倒显得真诚许多。

    皇帝的神色明显缓和的下来。

    李璟不服,他甚至将愤恨的眸子瞪向柳安予,觉得她年纪小小却这么虚伪。

    可转眸间,只见那清丽端庄的小人渐渐凑近,如夜莺一般婉转清脆的声音响起,是她在问。

    “大殿下,你是在找串珠吗?”

    她的手递过来。

    皇帝给了个眼色,侍卫连忙放开李璟。

    李璟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连滚带爬凑过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掌心。

    喜悦在一瞬间被冷水浇灭,这是他的串珠,却是已经碎成两半的款样。

    “对不起啊,大殿下。方才我瞧见了,却没来得及护住,它滚到门口正巧到我脚底,不小心被我踩坏了。”柳安予略带歉意地蹙眉抿唇,李璟却发现了她一瘸一拐的走姿,想来是误踩了珠子崴了脚。

    李璟不好再说些什么,愤恨的情绪像是一脚踢在了棉花上,气上不去,也消不掉,只得自己默默郁闷起来。

    他几乎又要哭了。

    这时,柳安予低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变戏法似地将一个东西放在李璟手中。

    一堆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的珠子中,一颗圆润的紫红色珠子摆在最中间,明艳艳的特别亮眼。

    “这是从长公主殿下送我的紫金砂带玉手串上摘下来的,这一颗,我最喜欢。”柳安予的声音轻轻柔柔,“我弄坏了你的珠子,赔你一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