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谧无声,连风也消失。
颜玉皎额间冒汗,忍不住屏住呼吸,心跳却疯狂起来。
她望向楚宥敛,水眸被灯光染上细碎星光,倔强可怜:“你等我作什么?谁让你等我了?”
楚宥敛微微眯起眼。
“堂堂郯王世子,被我这样一个乡野出身的粗鄙女子如此戏弄……”
颜玉皎眼角发红,唇瓣紧咬,语气艰涩:“你应该恨我,应该顺从圣上旨意娶我为妾室,应该极尽所能地羞辱我,然后把我扔在别院终生不理不睬,你应该这样报复我!”
琉璃灯盏乍然闪烁了一下,好似离人怕被窥出留恋不舍,于是转身悄然拂掉了泪珠。
夜色浓重,灯火幽微,衬得楚宥敛愈发眉目高远,神情似冷非热。
他淡淡道:“原来你知道。”
你知道我应该恨你。
颜玉皎怔住。
“四年前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秋千旁,当时你谈起摘星楼最好看的那支猫眼石长发簪实在太贵了,你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
“次日我便去买了那个发簪,急急要给你送过去,而后便收到了你的绝交信,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
“于是我百般询问缘由,万般放下身段求和,礼物流水般送你,又被你一一退回,我母后更是几度邀你,想为你我说和,结果帖子发了一堆,也被你拒绝了一堆。
“你拒绝与我见面交谈,却对拒绝的缘由始终缄默不语……颜玉皎,从你七岁到十四岁,七年时间你我兄妹相称,可忽然之间你我好像从不相识,以后也必将老死不相往来……”
他俯身凑近颜玉皎,狭长冷淡的眼底尽是驱不散的浓雾:“年少时我曾在佛前发下宏愿,此生只会娶一位妻,如我父王母后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今连我这点心愿都被你破坏了……我当然是该恨你的。”
初夏还是冷的。
起码在夜里是这样。
不然颜玉皎出门时也不会裹上披风,可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穿的太少,寒气如同四九天的冰河,将她层层包裹,刺入骨髓,逼的她浑身发冷,头脑昏沉,四肢也渐渐软下去。
然而她却没能倒在地上,楚宥敛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好似情人间的耳厮鬓磨,他唇瓣也离她的耳垂更近了些。
借着朦胧的灯光,楚宥敛静静地盯了那处软嫩一会儿,又轻轻回眸,将衣袖里的东西轻轻插在颜玉皎发髻上,淡淡道:“从今以后,你便安心做我的世子妃,演也请给我演出恩爱情深的模样来。”
……
颜玉皎没察觉楚宥敛是何时离开的,她提着吃剩的糕点,沿着小道慢慢走回青棠院,忽然有些想不明白楚宥敛约她来一遭是想做什么?
或许只是单纯想对着她,把这些年的伤怀都发泄出来?
可琼露坊亥时一刻关门,楚宥敛递给她糕点时,糕点还是滚烫的。
他甚至不确定能不能约到她,却还是拎着现做的糕点来了。
或许过去的九十多次,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携着礼物等她赴约的。
颜玉皎愈发惆怅。
看起来楚宥敛对她处处体贴,好似和四年前无异,可偏偏他说的那些话,证实他对她与四年前截然不同。
早知道自己会嫁给楚宥敛,四年前她也不会给楚宥敛绝交信了。
回到房间时已经亥时末了,樱桃急的团团转,就差唤醒门子们一起去找颜玉皎了,结果就看到颜玉皎一脸苍白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
樱桃帮着把颜玉皎的披风脱了,又轻声问颜玉皎做什么去了。
颜玉皎沉默一会儿。
她想说自己不过是心里烦闷,随便走走,却低头看见手里托着的琼露坊的糕点纸包,一时更加沉默了。
随便走走,然后买到了已经关门的琼露坊的糕点……
樱桃没发觉这些,她正打算为颜玉皎卸妆发,眼睛忽而被闪了一下。
她哎呀一声,半眯缝着眼望去,原来是颜玉皎发髻上的东西。
樱桃惊得呆住,仔细看了看,才捂住唇,轻抚胸口道:“呀!吓我一跳,还以为小姐头上趴着一只猫!”
颜玉皎正坐在梳妆镜前,闻言便往镜子里瞧了一眼。
她今日梳的交心髻,两髻中心的发缕绕髻交叉盘旋,中间用金花钿和花头银簪点缀,是京城官家小姐们的日常装扮,清丽而不失雅致。
然而此刻,她的发髻上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那是一支猫眼石长发簪。
中心镶嵌的宝石,如同黑夜中猫眼一般,一线中横,神秘幽深,轮阔却于烛火中熠熠生光,华美不凡。
颜玉皎微微怔忪。
她想起楚宥敛临走前,好像是往她头上插了个什么东西,不过她当时也没心思查看。
没想到会是这个。
樱桃总算后知后觉出什么,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颜玉皎:“小、小姐,我今晚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发现您出去,决不会胡说八道的!”
颜玉皎倒是面色平静,抬手把发簪拿下来,轻轻抚摸其锋利的尾端,而后端详了片刻。
观其做工品质,确实是四年前她曾向楚宥敛表达过喜欢的,摘星楼的镇楼之宝猫眼石长发簪。
一时心中波澜起伏。
不知为何,她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段话:“这是郯王世子送来的聘礼,没什么不可说的。”
.
.
待到成武侯老夫人赏花宴的帖子抵达颜府后,天已经热起来了。
初次以郯王府未来女主人的身份与京中高官的夫人小姐们交际会面,自然是重中之重的事。
故而郯王府两日前便送来了金羽华衣和负责装扮的婆子,俨然要把颜玉皎打扮得足够“富丽堂皇”,撑得起郯王世子妃的排场。
颜玉皎倒也配合,也不去问她们从哪儿得来的她身材尺寸,怎么带来的衣服都这样合身。
她想,楚宥敛都能在她家大厨房安插人手,何况别的地方……
这些年他怕是憋了一腔怒火,故而在她身边各种安插人手伺机报复。
她在他面前应该毫无隐私。
但她也懒得计较。
整整四年都没忍心下手整治她,以后还打算和她做一对表面恩爱的夫妻,成全自己对完美人生的规划,楚宥敛对她的报复也仅此而已了。
颜玉皎冷着脸把已经发霉的糕点扔进废物箱里,而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拿帕子裹住手,探进废物箱里把糕点纸包抽出来,妥帖放好。
琼露坊的新品糕点牛乳青芒饼,据说是新来的糕点师傅做的,这位师傅是已经致任的皇厨,脾气大的很,全凭心情好坏决定今日开不开工。
这等有价无市的糕点,自然受到京城小姐们的追捧。她想,她把纸包收集起来也很正常,回头也能给手帕交闫惜文吹嘘几番嘛。
怀着几分心虚,颜玉皎把纸包塞进还未看完的《诗经》书里。
整理好着装后,她便和梅夫人一起坐上了马车。
鞭响几声,行人渐渐退散,马车朝着成武侯府缓缓前行。
一路上,梅夫人盯了颜玉皎目不转睛,忍不住开口道:“这两日我瞧着你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颜玉皎垂着鹅颈,端坐道:“大约是心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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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夫人:“怎么说?”
这该怎么说?
初次听到楚宥敛恨她,只想和她做表面夫妻时,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伤感的,可这几天偶尔睡不着,仔细想了想,忽然醒悟这是好事一桩啊。
以楚宥敛的人品,包括但不限于淋雨后先把干衣服给她穿,恨她还给她买市面难寻的糕点,以后嫁给他,应该也会得到世子妃能拥有的一切。
还不用苦恼如何维系夫妻关系,毕竟楚宥敛只打算和她做表面夫妻,凡事公事公办,不掺杂私人感情,必然能相处得极好。
更不用忧虑妻妾关系,毕竟楚宥敛只打算娶一位妻子,什么后院的勾心斗角她都不会接触。
除了当初犯倔驳回婆婆的帖子好多次,婆媳关系恐怕难处理了一点。
但楚宥敛都这等品性了,郯王妃又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她小时候郯王妃还亲过她哄过她呢,估计也会轻易地原谅她的年少无知罢?
如此一想,这桩婚事除了可能会影响爹爹的前程,可能会让她受到皇室礼节的束缚,对她简直全是好处没有坏处嘛……
颜玉皎其实还不太敢表现出高兴来,她心里对楚宥敛有些愧疚,一想到这桩婚事快乐了自己,却毁了楚宥敛对妻子的所有祈盼就更加愧疚了。
她默了默,问道:“之前听爹爹的意思……如今我嫁给楚宥敛,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不然爹爹怎么一副支持她嫁给郯王世子的样子?
梅夫人神情一顿:“提那个老不死的做什么?”
见颜玉皎讪讪,又冷哼道:“皇室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郯王被圣上猜忌,郯王世子却成了圣上信任看重的一柄刀……你爹估计是想借着你的婚事,在圣上面前露露脸,为自己的高升之路添砖加瓦吧。”
颜玉皎稍稍明白一些,有心反驳梅夫人,或许爹爹并不是如此作想,他还是很疼爱她这个女儿的,但这些年爹爹的所作所为,又让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由此一路沉默到了成武侯府。
成武侯名为樊乘风,是跟随先皇打天下的十二位将军之一,也是十二位将军中唯二还活着的侯爷,但也已经六十五岁了。
成武侯为人沉闷寡言,低调不招惹是非,也不愿拉帮结派,又是坚定的忠君保皇的思维,圣上自然颇为善待他,赐他的府邸也修建得无比古朴阔气,只门口的空地,就能供数辆车马通行甚至停滞。
颜玉皎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就觉得今日的太阳,还没有这些官夫人小姐们穿的夺目耀眼。
说起来,成武侯夫人扈萍也是一代传奇,她算是二婚嫁给成武侯。
她和她的前夫都是将军,但却是先皇敌对阵营的将军,前夫又在与成武侯对战时被杀死了,扈萍被俘虏后也很想得开,穿着嫁衣找到成武侯,说自己平生只嫁绝世英雄,以前以为前夫是,谁料前夫被成武侯一刀斩于马下,她现在只能嫁给成武侯了。
彼时成武侯还是一个白面小将,一心只想建功立业,青史垂名,第一次经历儿女情长就遇到扈萍这样的女霸主,自然被拿捏得死死的,由此开启了“惧内”的一生。
这些事并非闺阁小姐能知晓的,颜玉皎能知道,还是曾经关系好时楚宥敛告诉她的。
他说京城女儿们都被规训成了同一张陶俑娃娃的脸,殊不知女子也能骑马打仗,建功立业,何必非要把自己束缚进为了嫁人生子必须经营“好名声”的条条框框中。
颜玉皎不确定楚宥敛是不是那时候就察觉到她的纠结之处,所以向来不八卦的他,才对她说了这些。
只是他们的分道扬镳,从来不仅仅是与他来往密切影响了她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