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幻觉
    那个男人看似不靠谱,答应的事情的确做到了。

    我来到堂前,还是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门楣,守卫或许不是当初那一批,氛围没有丝毫改变。

    行过礼,和上次不同的是,我径自抬起头,对方依旧气势惊人,或许是我这次决心坚定,呼吸相较于上次顺畅了很多。

    直到进门前,我还在脑中排练着如何顺利说出要说的话。

    依旧是沉默,他在等我开口。

    “家主大人。”我试图想起之前组织好的语言,口水快速分泌,丝毫不能滋润干渴的咽喉,嘴唇发紧,大脑时冷时烫,抽干为数不多的理智,想要镇定,舌头却阵阵发晕。

    最坏的情况并不是现在,可若是我永远不去面对,那么早晚有一天会到来。

    “家主大人。”我又重复了一遍,决定省去那些客套话,“请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会把我带到这里?难道我对禅院家有什么价值吗?”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禅院家主端坐在上方,“胆子倒是很大,和你那个母亲一样,不知分寸。”

    最后四个字落音很重,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

    “当时他们不是说过吗?正是她将你托付给禅院家,难道你要质疑你母亲的遗志?我们可是尽心尽力,还安排了人教导你,谁知道你三天两头的不安分,反倒去和下人们混在一起。”

    好一出颠倒黑白。

    “那么为什么我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

    “没人说过那样的话,假如有人不让你出去,不过是怕你和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丢了你母亲的脸面。”他眯着眼睛,语气很缓很慢,“不是派了善一郎给你吗?想要出门是你的自由,让他跟着你就是。”

    自由,可笑的自由。

    名为保护的监视。

    善一郎又是谁?

    我对外面的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渴望,我没有要见的人,没有想去的地方,自由只是模糊的概念,模糊不代表可以让人随意夺取,然而我没有同他抗衡的能力,不如说这辈子都不会有。权力如同深不见底的沟壑横斜在我们中间,我永远只能仰望另一头。

    他像是累了:“下次这点小事和善一郎说就行了,老夫可不是幼儿园园长,天天追在小孩子屁股后面。”

    “我明白了。”我低声道,“还有一件事情,希望家主大人能解惑。”

    他低低咳嗽一声,将第二声咽下,状似不耐烦道:“还有什么?”

    “听说有一个关乎禅院家的预言……”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他停下老者的疲态,几十年以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气势一瞬间恢复,“无论你是从哪里听说,老夫劝你就此停下,你只要安分地待在禅院家,禅院家自然不会亏待你。”

    如同警告一般,他紧紧盯着我,仿佛我是某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好了,你下去吧。”

    我不甘就此离开,又无法从他嘴里撬出更多,只好行礼告退。

    绝不是母亲主动将我交给他们的,事情的本来面貌我依旧无从得知,即便知道又能怎么样,重重警告下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即便逃出去,只要不是远走高飞,最后还会回到这里来吧。

    “呦,得到你想要的的结果了吗?”嬉皮笑脸的男人迎面走来,明知故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不想在这里,可惜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幼儿园园长。”

    原来他就是善一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见面那天喽。”

    天啊,怎么会有比我还玩忽职守的家伙。

    我对他一直以来的懈怠行为不做评价,显然他对这份新工作不甚满意,我这阵子的倒霉经历说不定是他乐见其成的。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刚刚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家主说外出需要你陪同。”

    “我可没空陪小孩子玩过家家,想要出去就去吧,只要不逃跑或者死掉就随便你,希望你不是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他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到时候还要我善一郎大人出马。”

    我不置可否。

    对于老板来说,玩忽职守是个巨大的缺点,作为被监管对象,我很欣赏他的工作态度。

    我对他投向赞许的目光。

    似乎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话他才待在这里,看到我十分配合,他甚是满意,径直走了。

    明天就要工作了,这固然是我自己要求的,可谁会嫌休息日多。

    既然能够外出了,出门溜达溜达吧。

    门口没有任何守卫,我顺利离开禅院家的大门,出去的那一瞬间,我以为会有某种类似穿越结界的不可思议感,然而门就是门,它没有更多的功用,普普通通地出来了。

    我顺着青色的石板路,只觉得沿路的景色很是无聊,完全没有上次出来时的惊心动魄,一切都是重复和重复,灰色的瓦片,砖墙,低矮的和式建筑,半残的雪。

    雪会融化,这些东西却像是会存在到天荒地老,丝毫没有恼人的自觉,理直气壮地存在于此。

    我回忆着上次的路,却怎么都找不到那片光秃秃的柿林。

    难道那也是我的一个梦吗?

    有一段时间,因为梦太过真实,我担心自己会混淆梦和现实。

    噩梦成真了吗?

    飞离牢笼,夕阳,柿林。

    那只是我渴望脱离禅院家所诞生的白日梦,说不定这些日子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名为希望的怪物。我还在那间屋子里,我不曾遇到柿子婆婆,不曾认识甚尔。

    他们的名字突然变得陌生而晦涩,仿佛从未被我真正念出口。

    我奔跑起来,冷风簌簌打在脸上,刺骨的真实反倒叫我好受一些,细密的恐慌分解成稀薄的颗粒,蔓延开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围墙,重复的围墙,我又绕回禅院家的大门,没有任何阻滞,我一路向里。

    只要触摸到真实的温度,我就能区分出它和梦境的不同。

    我搜刮着之前的回忆,那些记忆却形影绰绰,如同不可触摸的影子漏出手指,无法捕捉,无人见证。

    我跑到柿树下。

    “甚尔!”

    没有回应。

    我喘着气,屋内没有任何人影。这是正常的,我这样说服自己。

    脸上留存风刮过的寒痕,那点安慰构筑不成任何真实的证据。

    我站在原地,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声回荡在四周,逸散出身体,躯壳随之瓦解,天和地似乎在变形,分解,房顶和墙壁安稳地存在着,又像是透明的玻璃,随时打破碎裂。身体时冷时热,跑动产生的热量在寒冷的天气下因为不合时宜,变得分外难受,既无法排出,也不能被吸收,化作汗水箍在厚重的衣服里。

    无比难受,我想要跳进火堆里,埋到雪里,淹没在海里。我幻想着一切极端的条件,以期增添一分真实,更多想象的墙壁竖起,将我和现实分隔的更远。

    我是站着还是坐着,我的胳膊在哪里?我的腿?我的身体在哪里?

    耳朵嗡嗡作响,喘息声远去。

    “祥子。”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

    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声音不蕴含任何额外的力量,却让一切回归本来的秩序,房间又变回我熟悉的模样。

    “站在这里做什么?”

    “甚尔,你会消失吗?”

    像父亲同母亲那样,离开我的生命,到另一个世界那里。

    他没有回答我,将我带到温暖的屋内,我抱住他,像是灰烬埋入火山。

    他几乎是熟练地拍了拍我,如同一个合格的摇篮。

    炽热的体温。

    我闭上眼睛。

    这不可能是虚假的。

    他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而是讲起另一件事。

    “上次你看到了吧,在训练场和我对打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

    像是在玩什么新奇的游戏,他出神地将我的发尾聚拢在一起扫来扫去,头发弯曲变直,维持不变的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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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

    “除了他,没人会和我打架,像之前那样,他们要拉帮结派才敢和我起争端。我时常觉得他们除了脑子里是一团腐烂的棉絮,其他地方也塞满同样的东西,臭不可闻。”他握紧一只手臂,青筋虬然鼓起,我摸了摸那些坚硬的地方,只感觉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埋伏在那里。

    “早晚有一天,我会打败所有人。”

    甚尔在告诉我,他很强,他将会比任何人都强,强到不会有任何东西夺走他。

    我永远不会失去他。

    这样的事实无比有说服力地从各个方向传来,我摸了摸他的头发,额头,顺着鼻子一路到嘴角,在疤痕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强有力的心跳蓬勃地跳动着,诉说着这条生命的坚不可摧。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甚尔,离开禅院家后,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我想起柿子婆婆,想起母亲,甚至想到了禅院玲奈和山田和子,她们都有想做的事情,而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成为大人这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我无所依傍地活着。从前我将母亲作为大人的标杆,揣摩她行为背后的深意,可那样填补不了空洞蔓延的地方,我找来更多优秀的素材,无济于事。

    唯独现在这样的时刻,我强烈感受到甚尔存在的时刻,我的内心变得平静,梦中的乱象被驱逐,现实无比清晰地显现在周遭。

    他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还是在想着别的什么。

    “想做点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譬如赚一大笔钱,全部扔到火里,看看这种东西烧起来有什么不同。”

    我轻笑几声,眼前出现那幅火光冲天的画面,噼里啪啦的声音近在耳边。

    我来帮你。

    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我没有那样的魄力,钱就是钱,要到多么大的一笔数目,才能坦然付之一炬取乐。

    “轮到你了。”他捅捅我,“你觉得什么是有趣的事情?”

    我的脑子里出现很多画面,奇形怪状的物体组合又分开,像是卡通画一样。

    “在瀑布下面的石头上走路,看看多久会摔倒。坐在小狗拉的滑板车上到处跑来跑去,把一千个氢气球绑在身上……”还想要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感觉,不过这个已经实现了。

    这都是我小时候想做的事情。

    现实中,瀑布太远了,我没有小狗和滑板车,没有买氢气球的钱。

    母亲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我的玩具很少。大部分时间,我抱着娃娃想入非非,假装自己是这样那样的人,在我的剧场中,我无所不是,无所不能。

    脸有些发烫,相比于他的一掷千金,那些事情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没有任何意义。

    甚尔大笑起来。

    “那么我就在你的瀑布下面生火好了。”

    “水汽太大的话,当心烧不起来。”我说道,“再说了,你的很大一笔钱是多少,当心财运用光了,和金钱无缘。”

    “赚钱的办法多的是,重要的是怎么花。”他说,“如果只是用在吃饭睡觉上面未免太无聊,吃饭姑且不说,睡在哪里都一样,当然要开发更多的用途。”

    “睡觉的地方可是很重要的,睡在光秃秃的榻榻米和睡在豪华卧室,完全是两码事。”我开始想入非非,“卧室是房屋的心脏,换句话说,只靠心脏支撑,其他地方破破烂烂,依旧是不成器的身体。至于外形上,相比于毫无特色的平层公寓,一户建才是自由的房子,配上能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阳台和有秋千的院子,每天睡在这样的地方一定会无忧无虑的。”

    甚尔双臂交叉放在脑后,似乎沉入我的想象。

    “无忧无虑……吗?”

    接下来我们就‘赚钱的办法多的是’这一部分展开新的话题,结果大部分只是他天马行空的妄想,这家伙对生财之道一无所知,花钱败家头头是道。

    那一天我们说到很晚很晚,我忘记最后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夜晚是多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