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来了。”
我重重躺倒在玄关处的地板上,甚至没有开灯的力气。
还有比东京的地铁更复杂的公共交通吗?明明是在同一个站台,路线、方向毫无问题,结果还是坐错了车,最后是绕路坐公交回来的,如果再拖下去错过末班车,就只能坐出租回来了。不,那样的话我宁愿找个公园的长椅露宿一宿。
还是京都好啊,出门坐公交车就可以到达绝大部分地方,地铁线路很少,完全不会有迷路的风险。
躺了几分钟,我换了个姿势,改仰躺朝上,丝毫没有动弹之意。
“喂喂,这么懒散可不行啊。”
完美诠释了这两个字的人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善一郎怡然自得地靠在墙角,嘴里叼着一根浅黄色的棒冰。
“我的棒冰!”
我迅速爬起来,试图抢回我冻在冰箱里的最后一根存货。
啊,我的希望之光,正是靠着对棒冰的思念,我才从东京地铁的复杂线路中生还,坚持到燃尽的最后一刻。
“祥子真是的,居然放榴莲味这种味道的东西在冰箱,要不是我善一郎大人发现,你的冰箱就会变得臭烘烘了。”他左闪右闪,避开我的所有追击,闲暇之余又嗦了几口棒冰。
可恶,明明是个大叔,动作却灵活到让人恶心。
“你该不会又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是啊。”我不再白费力气,停下无用功,“大半夜的,你跑过来做什么?亲爱的善一郎叔叔。”
“求求你了,唯独那个称呼,不要说出来。”他受到精神攻击后立竿见影萎靡起来,“还不是小祥子来东京做任务这么久,我怕你迷失在东京的花花绿绿里,赶忙来探望你,结果你一点不欢迎人家。”
我冷哼一声,我在外面迷路迷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吃完了我最后一根棒冰,还欢迎,暴揍一顿都不过分。
“怎么样,房子还习惯吗?”
之前的任务基本是几天搞定,现在数个任务堆到一起,住酒店不划算,我干脆租了个房子。
我和他互换了一些情报,以及不是很想知道的禅院家近况。
那个地方还是老样子,大概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变化。
“我先回去了,小祥子一个人好好加油哦。”他做了个打气的手势,我稍稍手,表示知道了。
没有了吵闹的人,房间终于恢复安静。
我打开冰箱,想要取瓶水喝,本该宽敞的冰箱变得拥挤,几个饭盒整整齐齐码在一块儿,掀开盖子,是压得有些变形的饭团,熟悉的柿子味,我不禁微笑起来。柿子婆婆离开了禅院家,现在经营着一家食品公司,投资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我为此非常高兴,错过了许多年,她的火种仍没有熄灭,甚至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熠熠生辉,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打开下面的冰箱门,我依次拉开抽屉,空无一物的冷冻层塞满了各式冷饮,其中一层是一个漂亮的冰激凌蛋糕。
“这家伙……”
我抬头看了看日历,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怪不得他会跑到这里,京都那边的事情很多,到处都离不开他,现在他不再是当年不受重用的暗卫,一级术师里,他差不多是最活跃的那批,加上要帮他亲爱的哥哥做事,睡眠严重不足,眼袋快拖到下巴上了。
还特地跑来一趟,明明打个电话就好了。
早知道态度再好一点了。
不,我慢慢摇了摇头,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即便能够当做笑话坦然说出口,我并未真的接受他的存在。
在和甚尔约定离开禅院家的那天,我见到一个本不该活在世上的人。
“……父亲?”
“祥子,好久不见。”不同于我的呆滞,神采奕奕的男人大步流星,将我搂入怀中,“我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回事?
脑子像是生锈的齿轮,毫无效率地缓慢运作。
父亲离开时,我只有四五岁,可是他的脸孔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面前的男人和记忆里有一些偏差,种种细节做不了假,他的确是父亲。
难道母亲骗了我?
有什么理由非要这么做?
无论如何,只有一个事实不会改变。
我推开了他。
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依旧热情道:“祥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以后在爸爸身边,爸爸会照顾你的,我会弥补那些时光,弥补我的过错。”
过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你抛弃了妈妈,让她独自一人,她不忍心告诉我事实,让我知道父亲是一个抛妻弃子的人,宁愿让你做一个死人,再也不出现。
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我承认,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满足了我对父亲所有的期待,他是那么爱妈妈,那么爱我,完美到无可指摘。
所以才无法原谅。
妈妈当时承受多么大的痛苦,无人分担。更不要说独自承受抚养我的责任。体会到工作的艰辛后,我才意识到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意味着什么,旁人的流言蜚语更是不曾止歇。
“你有什么事吗?是禅院家派你来的吗?”我后退两步,“我过的很好,母亲没有让我受任何委屈,我已经能自食其力了,不需要一个父亲来照顾我。”
母亲死的时候你没有出现,现在又来做什么?
“好吧,好吧,是我太唐突了。”他半举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使了个眼色,“善一郎,你来和她说。”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过,祥子。”
善一郎走上前两步,依旧是面具般的笑,我本来习惯了他甜腻的笑容,现在看来如此陌生。
“我叫松枝善一郎。”他说,“松枝……不,禅院亚一郎,你的父亲,是我的亲哥哥。”
这么年都没有改回原姓吗,真是可笑。
大家好,目前正在上演的是“震惊!十几年后父亲死而复生!监视我的人竟是我的亲叔叔!?”
让他们自己表演去吧,我连观众席都不想待下去。
大人果真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我转身就走,对这出闹剧毫无兴趣。
甚尔还在等我,我要回去。
“祥子,你听我说。”善一郎拦住了我,他按住我的肩膀,像是在恳求。
我别过脸去,错开他的眼睛。
“那时我的确是带着你母亲的嘱托去的。当初,她重新和亚一郎取得联系,希望她去世后能将你托付给他,只不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这些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全是我的缘故,那会儿他找到我,张口就是要我照看你,我知道上一代的仇恨不该带到下一代,可那会儿我就是没办法面对你的存在。凭什么他一走了之,害得父母先后早衰,自己却组建了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他流露出两分痛苦,并不继续那个话题,“至于禅院家,他们是合作关系,他是……”
我打断道:“这么说,你承认当年不是偶然?将我扔在那间屋子自生自灭的人是你吗?”
松枝善一郎踟蹰了一瞬,说:“因为那件事,那段时间我的确不在,至于下人的疏忽……的确不是偶然,有人动了手脚,她希望你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想不到‘帐’的效果中途消失了。”
和他那不稳定的术式相关吗?
“那个女人不会再威胁到你了。”男人倨傲道,轻飘飘的,像是捏死了只虫子。
会在那种时候动手的,只有山田禾子了。
两条命,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样啊,她死了啊。
松枝善一郎看出我脸色的变化,继续刚刚未尽的话:“祥子,他之所以无法照看你,是为了那件事,不得不一直辗转各处。”
“哦?是什么事?”
那件事,那件事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厚着脸皮编出什么谎话来。
“……复活你的母亲。”
“你们疯了吗?”我猛地抬起头。
那种事情,那种事情。
自称父亲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祥子,我知道一时间你无法接受,不过这并不是天方夜谭,事实上,这件事我早有眉目,只是还欠缺一些条件。”男人舒展开眉宇,似乎胜券在握,“说起来,你母亲的死还同你有关系呢。”
“喂!”松枝善一郎似乎想阻止他接下来的话,然而话已出口。
“当然,那不是你的错。力量弱小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力,即便是成为选项,不过是众多选择中的一个。”他惘自出神,“当初,我抛弃了身为长子的责任,抛弃振兴家族的责任,和一个女人私奔,那就是你的母亲,禅院心。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婚后我们过了一段快活的日子,那段时间我忘记了曾经的理想,沉沦在凡人的幸福里,觉得就此一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有一天,我得知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咒术师的世界。”笑容回到他的脸上,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同他们相比,凡人是多么无趣,多么庸俗的存在。我觉醒了术式,力量让我认识到,什么才是活着,之前的我不过是一具未觉醒的傀儡。我原以为她会理解我,和我共同追求更高的境界……”
“可是心她抛弃了我,选择了你。”
他停下脚步,我感到空气扭曲了一瞬。
“她是怎么对你说的,‘松枝亚一郎死了’?”他古怪地哼笑一声,未尽之言弥散在半空。
“这些年,我对咒术颇有心得,我非常意外地看到,这么多年来,它的力量居然只用在袚除咒灵这样的小事上。”
松枝善一郎轻咳一声。
“……你的母亲是我最挂念的人,我不会让她孤零零的死掉,至于复活,别人做不到,因为他们是‘平凡的人’,普通人只能看见眼前的生死,受缚种种限制,匮乏的想象力令他们裹足不前,而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看到的是未来发生的事。禅院家是个精通术式的家族,在家族力量上投入不浅,这很好,可惜还是一样目光短浅,不过他们倒也不是全无价值,我因此得知了心的身世,她真是个隐瞒的好手,我觉醒术式时,她全然是个普通人的反应。”
“什么意思?”
我终于发出声音。
“数百年前,心的祖上不过是禅院家的一个分支,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他们中的某个人逃了出去,剩下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陆续死亡,成为一桩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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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个预言,我才能取得禅院家的信任,探查出这些事。”他继续道,“即便没有那件事,那支族人也多半早夭,往往不到三十就会衰弱而亡,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短命的旁支,却很受本家器重。正是在那段时期,禅院家一度成为咒术界的龙头,压过其他世家的风头,这中间必然有某种关联。他们为禅院家做出卓越的贡献,却没留下任何姓名……权力要有命争还得有命享,空有实力只是趁手的工具。据我的推测,如果不是某种不知名的诅咒,那么便是他们的术式效果有关。‘奇点操纵’,真是美妙的名字,足以扭转乾坤。操纵命运自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会短命真是不足为奇。可惜下面的记载不见了,发动方式,具体情形如何,只能慢慢探索。”
“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他们为什么会逃跑,很简单,他们厌倦了族人的短命,宁愿放弃咒术师的身份,放弃咒术师的荣耀,堕落进普通人的庸常。”
不,那不是堕落。
你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我的弟弟和我的孩子都在我的身边。”他用十分动情的声音说道,“祥子,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你就能见到妈妈,我就能重新得到失去的爱人,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家吗?”
一瞬,我的确动摇了一瞬。
同母亲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曾经,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那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再见到母亲一眼,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做。
太久了,久到我无法再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你口中的‘平凡的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术式是多种多样的,说不定真有召唤死人的方法,可那样回来的还是妈妈吗?因为活人的任性,她就要以残缺的形式遭受折磨吗?
“不,祥子,你对你的潜力一无所知,你是心的孩子,理所当然,你会继承她的天赋,我看得到你身上的才能。”他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后退了两步,抵住了门板。
他向我伸出手,又说了什么。
“你的母亲之所以会死亡,全然是术式的效果,你正是作用的对象,她一定是预见了你的不幸,才会发动术式,落得和族人一样的下场。她给予你两次生命,你不该偿还一次吗?”
骗子。
母亲的死因,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对你荒唐的计划毫无兴趣,术式什么的只是你的臆想。我已经同别人立下离开禅院家的约定。”我直言道,“我不会再和这里产生任何瓜葛。”
“你是说那小子吗?”他哼笑道,“你以为他就……”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甚尔面前。
具体说了什么,他的反应是怎样的?
奇怪,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脑袋又痛起来了。
那天之后,我的发带只剩下一条,另一条丢在哪里了吗?
我背弃了约定,他怎么责怪我不为过,他是什么反应,似乎很冷淡。
真的吗?
真的是那样吗?
应该还有别的才是。
我头痛欲裂,有一根巨大的针搅进掌管记忆的脑域,地动山摇,范围扩散得越大,完整的记忆越来越少,破碎的板块飘散在识海,徒留碎屑浮动。
我逐渐意识到记忆出了差错,几件事情想不起来很正常,大段的记忆模糊不是偶然。加上整夜的失眠,我根本无法正常做事,嘲笑善一郎的睡眠不足之前,或许我才应该照照镜子,再耽误下去,恐怕那件事要来不及了。
必须尽快恢复行动力。
善一郎只对那男人忠诚,他一定会事无巨细地报告我的异常,还有谁?
只剩下一个对象了。
我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拨出电话。
“呦,真是稀奇,分家的大小姐怎么有空打电话来啊。”
我马上挂掉了电话。
不出三秒,电话重新响起。
“嘁,你这家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以前装模作样的时期还可爱点。说吧,什么事。”
禅院直哉的态度变回了从前,我大大松了口气,有段时间他不知道哪段神经搭错了,变得异常粘人,讲话怪里怪气,令我不堪其扰。
我简单描述了一下情况。
“这种事情应该去问大夫,你不会当咒术师当久了把脑子当坏了吧。”
我重重咳了一声。
大夫当然看过不少,要不是药物的效果越来越差,能用的办法用尽了,我也不会走投无路找到他头上。
“行了行了,帮你就是了。”禅院直哉发出龇牙咧嘴的声音,暗示回报。
“钱会打到你账户上的。”
“……谁需要那种东……!”
我挂掉了电话。
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禅院家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藏书藏品,说不定有什么东西派的上用处。
找不到也无所谓,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多吃点药就是了。
至于记忆,记得那些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已经没什么必须记住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