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茶的爹娘看来,这是个走丢孩子的悲伤事,但在小茶看来,这是她蓄谋已久的出逃。
而出逃计划要追溯到一家人还在岭南的时候了。
小茶的家乡,世世代代都以种茶采茶为生,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便会种一棵茶树,全家人悉心养护,代表着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如茶树一般茁壮成长。每年孩子生辰之日,便会取这棵树上的新茶煮水,做长寿糕,祝福孩子健康长寿。而随着孩子的长大茶树也慢慢长大,逐渐成为一棵老树,成了家乡的象征。
其实最开始岭南暴雨时,家家户户也只是抱怨,抱怨雨下个不停,没法外出耕种,担心茶园里的茶——马上便是春社之时,最早的一批茶叶即将采摘,积累了一冬的营养就等着开春卖个好价钱,哪里顶得住连日暴雨。
诚然岭南多雨,诚然春雨贵如油,但当春日河水漫堤,暴雨依旧不停地时候,岭南的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
于是家家户户奔走相告,抢救茶树,加固河堤,盼着能用个人的绵薄之力,对抗自然灾害。
然而老天从来不肯怜悯地上辛苦劳作的百姓。
茶树倒的倒,死的死,河水也要冲破河堤,雨仍旧不停,仿佛要将这整年的量都下完。
那几日,小茶的父母鬓角也骤然生出不少白发。若是往年,一年的茶叶收成不好尚且算不了什么,最多节衣缩食一年,等待来年开春。可眼下家里刚刚添丁,哪里允许一点闪失。于是这段时间,小茶在家里听得最多的,便是叹气。
小茶便也跟着提心吊胆,爱玩闹的她也懂得家里的沉闷压抑,只跟在娘亲屁股后头,帮着照看妹妹做些家务活儿。
某日将妹妹哄睡,小茶偷偷听到父亲对母亲说:“隔壁老张家,要把他大女儿卖了。”
小茶认识隔壁的阿花姐姐,自己调皮的时候,爹娘便会拿阿花姐姐对比,说人家不过十一岁,便能帮家里做好多事,乖巧听话,样貌也是出挑的。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的来着?小茶想,她好像是仗着父母的宠爱,不服气地撒娇“我才五岁,等我十一岁的时候也会像阿花姐姐一样的”。那时候父母又是怎么说的呢?那时候妹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扶着腰笑吟吟地点点她的鼻子,父亲则把她举得老高,哈哈一笑说那他就耐心等着那一天。
可是现在呢,阿花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便要被卖出去了吗?
母亲也跟着紧张:“怎么这样?阿花多好的一个孩子,听话又能干,平日里帮着采茶,回家还帮着做饭洗衣。”
“唉。”
小茶听到父亲叹了口气,很久没有说话,久到小茶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久到小茶都打算回屋睡觉,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又响起:“能有什么办法。老张一个鳏夫,养着四个孩子,今年茶叶又毁在这场暴雨里了……听说那是个大户人家,要不是家里小姐出嫁缺人手,根本不会来我们这儿买丫鬟。”
“老张这人也太……”母亲的话没有说完,之后很久没有说话,但小茶却没在这沉默中感到宁静,只觉得恐慌在迅速蔓延,扼住她的喉咙,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小茶一晚上没睡踏实,梦里全是跟着阿花姐姐一起被卖掉的场景。第二天醒来看到爹娘都坐在桌边等她的时候,心里更加紧张,大气不敢喘,磨磨蹭蹭地挪到桌边,沉默地吃饭。
好在那句审判没有下来。但是小茶的心也跟着一直没有落到实处。
直到暴雨依旧没停,突然的洪水淹没了下游的村庄。
隔壁张叔挑了个雨稍微小些的日子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拿着卖掉阿花姐姐的三两银子,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走之前还特意来小茶家,语重心长道:“你们也快走吧,这雨继续下,要不了多久我们这儿也会被淹的。你要是真没钱,我看小茶……”
父亲只是皱眉将小茶护在身后:“别说没用的,你们快走吧。”
小茶目送着张叔叔走远,听到父亲看着大雨问母亲:“不然我们也走吧……”
于是一家人收拾行李,父亲安抚母亲:“我叔叔在平江府有个不小的茶庄,我们便投奔他去,反正我们的采茶炒茶手艺还在,到哪儿都饿不死。你只收拾些银钱,带点路上需要的东西,其他就留这儿吧。要是雨停了,我们再回来。”
小茶不愿意走,她总觉得这不是一家人搬家,这是要把她卖掉。于是近来一直听话的小茶头一次叛逆,她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哭喊着要留下。
可是要不是不得已,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连日的暴雨和下游被淹没的村庄已经给小茶父亲的心间蒙上阴翳,难得下定决心做出令他悲伤的决定,又遇上小茶突然哭闹,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小茶听到父亲冲自己怒吼:“你不愿意,便同阿花一起卖去城里,也算是留下来了!”
小茶头一次见到父亲铁青的脸,吓得立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
母亲也吼了父亲,赶忙抱住她,不住地安抚。
父亲好像有些后悔,又好像没有,将行李一件件沉默地往骡车上放着。
小茶已经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不记得怎么上的骡车了,她的脑海里只一句“卖掉你”一直萦绕。
妹妹的哭闹、母亲的轻哄、父亲的沉默,好像突然都与自己无关,小茶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了。
终于在骡车途径临安,快要到平江府的时候,小茶不想再这样下去,与其等到了被卖掉不知道的地方,不如自己选择。于是某个夜晚,趁着父母熟睡,她在宵禁之前偷偷溜出去,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清河坊,在某个小巷的角落窝了一晚。
小茶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找自己,她也不想知道,离家消耗了她全部的勇气与精力,她只希望能不再依靠别人好好地活。
小茶的脸上止不住的眼泪,沈明月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而对面小茶的父母听她讲完,也是忍不住流泪。
小茶的母亲流着泪埋怨:“都怪你当初说的话,不然也不至于吓得孩子自己偷偷跑掉……要不是小茶幸运……”
父亲也一脸颓然满是后悔,他显然没有想到情绪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小茶……爹跟你道歉,爹知道你恨我……但那确实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
听着小茶他爹说不出个囫囵话,母亲更加着急,生怕晚了小茶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们,赶忙接话,哀求道:“你爹就是说话不过脑子,我们也不指望你原谅我们……但你能给我和你爹个机会吗,让我们好好弥补犯的错,别一直恨我们……你愿意吗……”
跑南跑北让两个人的脸带着历经风霜的皱纹,皮肤被太阳晒得愈加黝黑,同记忆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两个不再年轻的人拘谨地坐在对面,既怕太过往前吓到小茶,又蠢蠢欲动想要离多年未见的女儿近一些。小茶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高大而挺拔的,将整个家庭好好的支撑,母亲也一直温柔动人,何曾像现在这样佝偻过。
其实小茶从没忘记父母的长相,除了最初见面的怔愣,之后早就认出来了,只是或许近乡情怯,或许还是带着委屈,并没有相认的意思。
但是最初的冲动褪去,时间将怨恨消磨,在离家的这三年里,小茶也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象着这个时候爹娘在做什么呢,妹妹长高多少了呢,说不后悔是假的,受了委屈或者招呼客人疲累的时候,小茶真的很想让母亲抱一抱。
想到这儿,小茶的心里也泛起心酸,呐呐道:“我也不知道……”
依靠求助的目光向自己投来,沈明月适时地开口询问小茶的父母:“你们来临安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听见沈明月松口,小茶的父母赶忙道:“我们五日前才刚到临安进茶,要等后日过完中秋才回去。”
说完小茶的父母又看看小茶的脸,补充道:“多待几日也行,不着急的。”
沈明月冲小茶的父母点点头,又问小茶:“我知道你怨了他们三年,很难一下子消除,但是你想跟他们呆几天吗?只是这几日而已,你若过得不顺心,你不喜欢他们,可以随时回来。”
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小茶坚定地点点头:“我想跟他们一起呆几天。”
“那就去吧,”沈明月带着笑意无限包容道,“好好相处,不要害怕,至少明月楼永远是你的家。”
“明日便是中秋了,这大概是第一个没有小茶的中秋吧。”阿风蹲在明月楼门口看着相互挽着手离开的一家人,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遗憾道。
尽管沈明月的心里也不免些惆怅,但还是很好地伪装,敲敲他的脑壳:“中秋就该是团圆的日子,干你的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