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司很少感冒,从小到大也没发过几次烧。
这回的高烧没来由的来势汹汹,下午的38.9℃看着唬人,他没往心里去,吃了一粒布洛芬就昏沉沉地走到卧室里躺下了。
不知道是烧晕了还是真困,这一觉睡得很沉,什么梦都没做。
后半夜傅晚司渴醒了,手在旁边摸了摸,什么都没摸着。
平时会倒一杯水,今天忘了。
他爬起来坐了会儿,才顶着灌铅的脑袋去客厅倒水喝。
没量体温,也不知道是烧到哪儿了,走两步路脚底下像踩了棉花,整个人一弹一弹的,眼前的东西有一件算一件全在晃荡。
非常有童趣。
他连喝了两杯水,自己给自己想笑了,身体病了脑子也连带着一起抽。
还是冷,傅晚司找了件稍微厚点的外套披在了睡衣外面,坐到窗户边的懒人沙发里抽烟。
睡着了不知道,醒过来头就开始疼,左半边埋雷了似的,一会儿炸一个。
药还是前几年傅婉初怕他哪天病死在家都没个人收尸,特意买了一药箱的药。
可能真的过期了。
屋里太黑,傅晚司把窗帘拉开了点儿。
外面也没多亮堂,家家户户都关着灯,偶尔亮着一盏,幽幽的光晕反衬得周围更冷清。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喘着气,猫在这间小房子里往外看,孤独又迷茫地寻找着同类。
身上不舒服,心里也烦闷。
傅晚司在烟雾里微微眯着眼睛,不受控制地想起白天左池打的电话。
小孩兴冲冲找他出去玩儿,他一个年长了12岁的大人,当时的态度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就算不提他因为老妈的小情人迁怒左池的事,单是之前答应过又反悔,就不应该。
他咬了咬烟蒂。
意识到不对和能主动出面说出我错了是两回事,道歉在他这比烧到39℃还难,死要面子这一关他过不去。
大概就这么着了。
人跟人的关系比起努力,他更倾向于放任自然,能待在一块儿的拿枪崩都崩不开,没缘分的再努力都是狗屁。
傅晚司在懒人沙发里又睡着了,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了手机铃声。
手机扔在卧室呢,他头晕的厉害,不想过去接。
哪个二百五这时候给他打电话,欠骂么。
他可能也快二百五了,傅晚司在手机响得快熄火的时候站起来走了过去,卡着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接了,连来电显示都没看。
“谁?”他靠床头问,声线压着。
对面安静了两秒,语气有点严肃地喊了声“叔叔”。
左池……
傅晚司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道歉吧,你大他一轮呢,好意思欺负小孩儿?
另一个声音是傅晚司自己的,让它滚。
他很平淡地问:“打电话干什么?”
左池没头没尾地问:“刚刚没睡觉?”
“要不要给你个话筒。”傅晚司张嘴就是刺。
左池听懂了,很轻地笑了声:“不是采访你。”
不等傅晚司回应,他又说:“叔叔,你给我道歉吧。”
“去睡觉吧,”傅晚司坐到床上,手在烟盒上磕了磕,“做个好点的梦,梦里什么都有。”
“……”
左池“扑哧”笑了出来,笑得哈哈哈的,边笑边颤着声儿说:“叔叔,不道歉也行,你得赔我点什么。”
“脸呢?”傅晚司说。
“不要啦~”左池好像把手机拿近了点儿,细数傅晚司的罪证,“我们说好了你等着我给你报酬,你反悔还在电话里冷着我,我不能生气吗,你得道歉吧?”
傅晚司无言以对,干脆不说话,他说出口的都不好听。
不想承认,让左池这么笑了一通,刚刚一个人心里生出的烦闷和孤独消散了很多。
其实有点被取悦的感觉。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话难听,但是电话一直没挂。
左池不依不饶地喊他:“叔叔~你哄哄我呗。”
傅晚司让他滚回去睡觉,拿了根烟点着了含在嘴里,说:“熬夜影响儿童脑部发育。”
“哈哈哈哈哈哈……”左池又开始笑,这回笑得小小声的,嘴唇贴在手机上,好像在傅晚司耳边小声说话。
很好听。
傅晚司不理他,左池就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地说他有多伤心有多难过,他都吃不下饭了,他好叔叔都不管,天地可鉴,他真可怜,他没人要。
像只小声汪汪汪汪汪汪个没完的陨石边牧,边汪边拿贼溜溜的眼神偷瞄主人的神色。
傅晚司一直绷着的表情有点儿绷不住了,勾着嘴角笑了声。
一直被高烧折磨的嗓子又续了两根烟,终于断了最后一根弦,他开始咳嗽。
刚笑左池汪汪个没完,傅晚司这回咳嗽得停不下来了。
本来就晕,现在直接靠着床头闭上眼睛,像下一秒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左池一直在喊他,傅晚司咳得没空搭理他,终于停下来,胸口都要炸了。
“没死呢……喊什么。”他长出一口气,嗓子开始哑。
“你感冒了?”左池声音瞬间冷下来,听着很陌生,像质问。
傅晚司皱了皱眉,不太痛快地说:“审我呢?”
“发烧了吗?严重吗?为什么一直咳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哪坐起来了,又踢了什么东西一脚,声音很闷,然后噼里啪啦的什么东西扫倒的动静。
左池好像在穿衣服,问的很急也很烦躁,声音里有不明显的紧张:“叔叔,你发烧了?告诉我你发烧了吗?!”
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傅晚司恍惚间还以为他不是发烧了,是得癌了。
“小感冒,死不了,”左池那边好像开了门又哐的一声甩上了,他声音提高了点儿,“抽什么风呢,站住!大半夜上哪去。”
左池站住了,很烦躁地抬头看着头顶的声控灯,手指神经质地重复攥拳又松开的动作。
知道傅晚司的脾气,他压下心里对“发烧”两个字原始的焦躁和恐惧,低声说:“叔叔,我带你去医院,你家在哪,我带你去医院,你发烧了。”
“回去,”傅晚司在电话那头跟他说,“我是感冒了不是快死了,晚点儿再哭丧。”
左池原地站了几秒,大步走到电梯前面无表情地用力地连按了十几下。
“我去找你,”他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语速很快地说:“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七,我长得很好看,外面非常危险,如果你不搭理我我就一直在外面晃,等哪个变态把我给砍了,你就可以给我哭丧了,叔叔。”
傅晚司大概很生气,好半天没说话,终于张嘴了,骂他是“傻逼”,说他“脑子抽了”。
左池笑得更开心了,用眼神警告开了条门缝偷看的苏海秋一眼,看着他慌乱地用口型说对不起又关上门。
电梯“叮”的一声,左池走进去。
“叔叔,发烧很恐怖。”他说。
傅晚司大概是不理解的,因为每个人都会发烧感冒,在别人眼里这件事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只是没那么舒服。
左池盯着显示屏上慢慢变小的数字,轻声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小时候发烧了。”
他停顿了很久,傅晚司问:“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左池一下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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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地大声说:“嘎嘣就死了!”
傅晚司:“……”
左池眼底一丝笑意也没有,声音很低:“他死的时候七岁,吃了退烧药,还是死了。”
“叔叔,你家在哪啊?”
傅晚司说的小区名左池早就知道了,他甚至提前过去踩过点,知道怎么去才是最快的路,也知道周围都有什么。
聪明小孩不打没准备的仗。
他坐别人的车会紧张,犯病一样,脸色惨白,脸和手冰凉。
但这次他选择打车过去。
凌晨的路很好走,车程三十多分钟,下车的时候左池嘴唇都是没血色的。
门卫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看见左池很尽责地问孩子你找谁啊。
左池非常自然地说他叫左池,户主傅晚司是他叔叔,他叔叔发烧了,自己来带他去医院。
傅晚司提前打过招呼,说等会儿有个长得挺好看个子很高的男生要进来,叫左池,是他认识的人。
门卫给左池放进来,忍不住说:“孩子你这脸色,你也跟着挂两瓶吧。”
左池笑笑没说话。
傅晚司家离小区门口有些距离,小区很大,好在左池来过两回,知道在哪。
他大步跑着找到地方,坐电梯上楼。
终于站到傅晚司家门外,他没急着进去,低头看了会儿门锁,手在上面划了划。
无声地笑了下。
20秒都不用他就能进去直接站到傅晚司床头看他睡觉。
傅晚司挂了电话又是一阵咳嗽,等缓过来了,忍不住对着空气低声骂了句“小神经病”。
但他还是把地址告诉小神经病了,不是怕死,是怕左池作死。
关于儿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知识他没研究过,但左池的状态明显不对,发个烧跟天塌了一样,他怎么都不能把这么个抽风状态的小孩真扔大街上晃荡到天亮。
左池说他要三十分钟到,傅晚司拨了拨头发,不知道是发烧热的还是气的,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难受。
也没管感冒洗澡行不行,他直接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找套厚一点的衣服穿上了。
没量体温,他一直觉得冷,想也没退烧。
上回这么紧张兮兮地往医院跑还是傅婉初痛经吐了一地,他大半夜带她去医院急诊打止痛针,从车库抱着人跑到急诊室,腊月零下二十度的天出了一脑门汗。
至于他自己,他没去过医院,头疼感冒的又死不了人。
连着喝几天热水,勤快了再吃两片药,躺床上混混沌沌的就挺过去了。
刚戴上手表门铃就响了,傅晚司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等会儿见了人先别骂,左池也是担心他才突然抽风的,他还欠左池一个道歉。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他拉开门,刚说了一个“左”字,还没看清人,左池忽然往前迈了半步整个人一阵风似的撞进他胸口用力抱住了他,力气大得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才站稳。
左池双手紧紧搂着他后背,脸埋在他肩膀上蹭着,声音有点抖:“对不起,别生气叔叔,我太害怕了……”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左池抱得很紧也很用力,认真地用鼻尖蹭着他脖子确认体温,好像真的吓坏了。
傅晚司愣了愣,被左池抱住的地方沾染上另一个人的体温,在清冷的深夜里,暖得像一场幻觉。
他不习惯拥抱,手抬在半空中不知道要放在哪,好半天才慢慢落下来,拍了拍左池的后背。
“怕什么。”他说。
犹豫半晌,掌心按在左池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柔软的触感在手心蔓延,傅晚司垂着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