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脱衣裳
    “啊?”沈乔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神秘力量揪住后衣领,猛的往门外掀去。

    推得她脚下趔趄,全靠扶住一根裂痕斑斑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好快!根本没看到出手的人。

    她心里擂鼓,是惊吓也是紧张,声音都低弱了许多:“乔笙的时间太少,只恐相见迟,殿下别赶我走。”

    门外女子嘟嘟囔囔,谢袭容垂视棋局良久,腕间南红百籽长串缠绕三圈,当间一颗奇绝的麒麟竭坠子悬晃。

    落手边星位,穗尾扫过盘格。

    谢袭容发话:“说你的目的。”

    沈乔笙脱口:“没什么就是想同殿下亲近亲近。”

    谢袭容:“丢远点。”

    沈乔笙感觉后领瞬间又被揪住。

    在被拎起来前,沈乔笙手脚并用地抱紧柱身赖道:“别!今日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趁离宫前匆忙来一回,殿下就见见我吧!”

    腿实在太疼了,密密麻麻的刺痛如钢针不停戳扎,痛到声音颤抖哽咽。

    总算肯说到点子上了。

    已成死尸的宫人,片刻前带来‘沈二姑娘遭中宫发难’的消息。

    她遭受到怎样的痛苦,谢袭容毫不在乎,他只是喜欢欣赏被苦难逼上绝路的人,如何匍匐在他脚下,哀求他赐予一线生机。

    她话尾的哭腔,正像是这种哀求的开场,低入尘土,卑微乞怜,的确能让上位者短暂愉悦。

    所以谢袭容消遣她一个哭诉的机会,听听她嘴里的自述,能有多委屈:

    “站那儿说,在本宫数到三之前说完。”

    沈乔笙微微怔:“说服殿下见我吗?”

    “一。”谢袭容没答。

    短暂缄默中,沈乔笙回神,怎么说才有效果呢?

    她是有些了解谢袭容的。

    这位是真正的软硬不吃,也许乞求能令之短暂愉快,但卑微无能会使其很快厌烦,招致更残暴的打击。

    她现在像只踩高跷的滑稽小猴子,卖弄杂耍逗公主开心,但凡敢伸爪要果子,就会被公主拧下猴头。

    任何期望在长公主身上,都有可能灰飞烟灭,所以不要哀求,不要期望。

    “殿下与太子一母同胞,都是皇后亲生,更是乔笙未来的皇姑姐,乔笙与您交好有益于家室和睦。”

    她面上和颜悦色,仿佛只是寻常女子在经营婆家关系,却把每句话的末端字词咬得缓慢。

    十分的带刺和挑衅。

    她真的能感到,有只小猴子在心下吱吱尖叫:完全!一点都不和睦啊!

    长公主自幼过继给嫔妃,与皇后亲缘淡薄,在宫中并不是稀罕事。

    但她见过的!见过两年后谢袭容登顶,行事越发诡谲残忍,能将皇后以铅灰封灌七窍,活而下葬,她一条野鬼都吓得起飞飘远。

    何止是不睦,简直是仇恨!

    是仇恨吗?

    她又恍然想起,飘荡在殿下身边,目睹皇后受以极刑,谢袭容的表情古井无波,如看脚底万千蝼蚁之一。

    “二。”谢袭容若有似无地嗤笑,唇齿流度时间,字节在沈乔笙脑中敲响。

    她吸气破釜沉舟道:“二来,虽说女子不可议政,但乔笙知道太子日后势必要荣登大宝,殿下也会鼎力支持胞弟对吧?到那时我们两人的身份,更该亲爱。”

    这番懵懂又狂妄的发言,构出一个自以为做了钦定太子妃,就能顺利坐上后位、安享皇权的天真形象。

    她相信长公主这般暗藏野心运筹的女子,能听出言下挑唆。

    为什么女子不能议政?

    凭什么扶持谢冠这等货色?

    若论姐弟二人都是嫡出,谢袭容还多占一个“长”字。

    沈乔笙总觉得,长公主是在意自己女子身份的。

    ‘三’迟迟没等到,她的腿肚子有些打颤。

    寂静在她渐快的心跳中拉长,惶惑思绪被门扉中的冷淡声线攥住:

    “你来。”

    听不出情绪。

    这下好了。

    见效了。

    完蛋了。

    沈乔笙咽下犹豫,挪动小步,一瘸一拐接近内间。

    推开门,高堂霍然灯明火亮,满壁金佛与千盏烛华交辉。

    谢袭容墨色淋漓的长发垂地,衣袍铺展曳逸,分明席地坐姿风流跌宕,气度却高于穹顶神意,透着威压。

    沈乔笙低头挽起披风跨过低槛,始终不敢抬头看长公主的面色。

    豁出去了,却不大敢面对。

    如果殿下真的被惹恼了,会不会先在她身上施展那些恐怖手段?

    谢袭容松指随意丢落一枚饵,棋子就弹跳着滚到沈乔笙脚边停下,碰到她的脚尖,令她顿步。

    沈乔笙俯身拾起这颗棋,小心翼翼来到谢袭容的棋盘前,蹲下乖巧地摊开手掌。

    谢袭容瑰丽如曦的长眸在审视她。

    她裹在白兔毛绒边柘黄披风里,发上繁复的头饰琼花层层,恰衬出一张淡粉的素面,干净似拨花照见水中月。

    一双眸含蓄着江南湿漉的雨,潮润润的无辜,撑起胆子仰头,直视而来,剔亮水灵的眼波中,有落花飘游。

    她长久地坚持抬臂,就算手膀泛酸也不放下。

    和一只不会动的漂亮瓷娃娃没有分别。

    谢袭容动作,握上她展开的手掌,拇指腹准确扣按在她掌心的棋子,其余四指同样匀长有力,将她的手背完全包裹。

    然后突然施力,拉扯下去。

    沈乔笙惊然轻呼,不容抗拒的牵扯感带她前倾,身体失去平衡,扑跪在硕大的苍相棋盘上。

    空手堪堪支撑重心,袖幅绽开,拂落一地黑白玉子叮咚。

    两人的距离极速缩近,谢袭容依旧闲雅,拿捏着她冰凉的手不放,停靠的姿态未见半分摇晃。

    视角被迫压低,沈乔笙抬起头,视线顺着自己朝上的腕心,不慎,涉入那双夺魂掠魄的眸。

    谢袭容霞姿月韵,螓首蛾眉银海目,肤白靡腻不见一丝暇痕,五官风波流转,又于细节处锋刃分明:

    浓绒长眉隽雅上挑,若雾中烟柳,山根眉骨流线清晰峻厉,嵌入溶洞幽潭一般旷谧的双眸,潭影偶然折射岩壁上,粼火的梦光,照近细看,却将人吸入暗涌危境。

    檀韵浸身,是此间绝有惊鸿艳影。

    仿佛一条皈依山佛门前,无邪亦无心的精魅。

    沈乔笙看得一时忘情呆怔。

    “说话。”

    妖精开口,沈乔笙尤若被音钵当头敲醒,低下头“殿”字还没出口,谢袭容又一个命令追来:“抬头说。说本宫该夸你无畏,还是罚你愚蠢?”

    话音好似随手拨乱锦瑟五十弦,铮鸣杳杳。

    沈乔笙无措,听话地抬头,心颤着眉眼伏低:“乔笙自作聪明。”

    “那就是该罚。”谢袭容并不抬举她。

    手心传来丝丝沁意,但见谢袭容指节微移,拇指推动黑棋又灵巧勾回,在她掌心缓慢滑游拨弄。

    微凉玉润的触感。

    “既要家室和睦,又要匡扶太子,你倒是在太子妃位上如鱼得水。”

    仿若盘玩一样物件,沿她掌纹行走描摹。

    谢袭容晗笑睨着她不安的脸,浑不经意,“那么究竟有谁,在本宫面前骂过谢冠狼心狗肺呢?”

    沈乔笙张口结舌。

    同样的佛堂,情急下显露对太子的怨怒,误打误撞被谢袭容放过,可是同样的话,绝不能再说第二次。

    无论如何妄议太子都是死罪。谁晓得长公主今天再听到怨怼之言,会不会直接按律办她?

    她望进那笑意讥讽的眸,光摇眩生花。

    在明目张胆观察他?

    谢袭容捕获她的心思,音调骤然沉冷:“想起来了?”

    “嘶!”

    棋子划过之处,皮肤和玉的质地轻触,筋脉骨骼瞬间被注入沸水般,钻出剧烈的疼痛。

    她疼得闭紧眼,下意识蜷缩手心,拢握住谢袭容施罚的手指,试图阻挠力透血肉的痛感。

    谁叫她来的不巧,父亲戎马半生,恪守君臣礼义,为女儿豁出老脸求来的婚旨,她岂敢冒风险表露一丝不满?

    婚约这块烫手山芋,她轻易不能摆脱,侯府也没资格变卦。

    先受着吧,僵持两个颤栗后,她重新展平细嫩的手。

    对上长公主清冷的笑眼,她忍痛温让:“那时是乔笙口出狂言了,少年人痴心,赌气吵嘴也是常有的,殿下见笑。”

    谢袭容犀利透彻,嘲她:“这点破理由需要编这么久?好没用。”

    沈乔笙哽住,弱弱坦诚:“乔笙确实很没用,总想安生一隅,却是处处被欺负打压,害了母亲,如今再要争的话……”

    她没说假话,本就不打算干涉权谋,更没想过借刀杀人。

    只不过她唯一能信任的上位者,是谢袭容。

    大树底下好乘凉,谢袭容很明白她话里想求靠山的意思。

    “那就专心辅佐你的未婚夫婿。”

    “有了未婚夫…就不能和殿下做朋友吗?”

    “本宫对太子之妻没兴趣。”

    “殿下若有顾忌,我们瞒着太子就是。”

    “……呵。”

    谢袭容无语冷笑出声。

    再次打量她,板直手掌,眼神满是波光动人的希冀,膝盖支撑不住,连带整个身子抖得左摇右摆。

    谢袭容松手,颜色不明地淡侃:“你从头到脚都是东宫赏赐,还说隐瞒过太子与本宫交好,不是吃里扒外?下去。”

    原来殿下在意的是这个。

    沈乔笙思索,没有即刻起身,而是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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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开了颈边的系绳。

    毛绒披风顺着肩头滑落,堆叠在腿边,紧接着头上珠光宝气的钗饰被她利索拆下,不心疼地和披风丢在一堆,发丝牵扯微乱。

    谢袭容冰若寒潭的面色有一寸龟裂:“你在做什么?”

    “脱衣裳,脱掉东宫赏的衣裳,望殿下心欢。”她回答着,

    指尖纠结腰封的锦扣,素采综裙松散,外衫开敞,露出里面浅云色中衣,贴合纤盈的腰身。

    她说要脱衣服讨他开心。

    见了鬼了。

    谢袭容几乎气笑,无名火闷在胸口,腮颌浮现后槽牙咬紧的肌理。

    那头沈乔笙已把腰封摘下,出门前贴身带好的经文随之露出。

    她捧起来,抚平上面褶皱递去:“对了,我特意带来《圆觉经》想献给殿下。”

    经卷由黄帛仔细捆扎,明晃晃的,被她纤白的手举起。

    上头泛出片缕的禅香,一闻便知布料浸过优昙夜露,再以蓬莱松枝薰干,工艺简单,却费时耗力,可见珍重。

    谢袭容皱眉,眼锋剐上她层层细裹仍不及一握的腰。

    她衣衫不整捧着经书的样子,真刺眼。

    还有她轻轻瑟缩的肩骨,体态如此单薄柔软,玉样的纤白脖颈弯出一个脆弱弧度,身量线条如此具有韧性。

    都刺眼。

    “早时太后娘娘生辰,乔笙带来的经文不慎落地脏了,恐对神佛不敬,归家后日夜重新誊写,”

    她跪坐棋盘上,丝毫不为衣衫凌乱所困窘,笑吟吟仰视长公主,分外坚持诚恳,

    “再拜殿下,请准允乔笙敬上,沾一段福泽。”

    在摇曳光影下她看起来宛如不怕事的幼鹿。

    说要敬神佛,也要敬长公主,唯独把自己作为信徒,抱以虔诚。

    谢袭容垂眸信手拿走誊抄录,没兴趣打开。

    倏尔,一抹澄黄似蝴蝶飞过她脸侧。

    布帛卷携纸沓,不留情地丢掷向远处。

    扔了?

    沈乔笙不解,追随经文抛出的轨迹扭过头去,还来不及看清它掉落的姿态,下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捏攥,强硬地掰回,与谢袭容直直对视。

    瞧见长公主盯着她不说话,沈乔笙咽了咽干涩的喉头:“……殿下不喜欢我抄的经吗?”

    “不喜欢,本宫只读人皮刺的梵文。”

    指腹摩挲她耳垂下软嫩的皮肉,谢袭容嗓音沉喑,“你看过人皮书么?像你这般瘦小,整张剥下来只够写个序。”

    气氛不断压低,压得人透不过气。

    沈乔笙勉强笑笑:“殿下别吓唬我了。”

    “人皮若是留存得当,百年后仍可以保持弹润,没见过?那本宫做一片给你,”他将她故作镇定的表情尽收眼底,字字折磨她的心防,

    “就用,这里。”

    手指划过她脖颈,那里紧张喘气时,动脉里起伏急促。

    身子僵住了。

    呼吸也停顿了呢。

    她就是个精致的机扩人偶,只要稍微捏一捏某个关节,就会给出有趣的反应。

    他自然是恶劣的,只想在丢掉前拆开娃娃的胳膊腿儿,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

    从发丝到脚趾,一寸寸拆散。

    粉身碎骨的残破,才够顺眼。

    在沈乔笙还在胆寒时,谢袭容已经压下心头那点破坏欲,靠坐回原位:“算了,滚吧。”

    十多岁的小姑娘松了口气,好似劫后余生,微微动唇还想再做点努力。

    “多说一个字,就把你做成人皮书。”谢袭容堵住她后话。

    那两瓣杏花粉唇紧紧闭上了。

    长公主根本不为所动,还想要她的人皮,这让沈乔笙很是挫败。

    可惜多说无益,她不舍地看了眼公主的侧脸,动身蹲下,用手拢好满地棋子,捧进棋罐中。

    然后重新披上披风,迅速收起自己的金银行头,用外衫包成个简易包裹提起就走,出门前还顺便捡起了那本跌地的《圆觉经》。

    谢袭容眸光晦明不定,倒映她离开的身影。

    其实她也没有即刻离去,走到外间站住,又打转儿,经书放在供台上摆正,座上奉着不空成就如来,她双手合十,垂首默念:

    “佛祖在上,乔笙以凡身证因果,愿长公主殿下永断无明,永恒无畏。”

    前世是无心渊源,今生是有心接近,沈乔笙到底欠谢袭容一句恩谢。

    即便隔门她声如蚊蚋,谢袭容也听得一字不漏。唇角漠然抿起,把玩着从她手中拿回的棋子,弹指寸劲,棋子飞定棋盘,在她方才跪过的位置。

    沈乔笙在雪幕中远去,他的手伸入罐中取棋,感受到丝微温暖,那是由她捧来的棋子,被地龙烘烤过的温度。

    他烦躁地骂了句:

    “啧,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