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玉指敲响木门。
却无人响应。
“幺儿,给娘开门!”
孙寡妇的声音抬高了些许。
但小屋内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陈远吸了口气,拍了拍孙寡妇的肩,道
“孙大姐,你记错了,你没有孩子。”
孙寡妇敲打木门的手缓缓停下,她没有回头,平静开口
“我有孩子的,就在屋子里。”
陈远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看吧,我孩子就在屋里。”
孙寡妇笑着说完,跨过低矮的门槛径直走进屋子。
陈远眼神变了变,也跟着走进。
屋子内的陈设极其古旧。
甚至可以说是土气寒酸。
“陈远,别跟姐姐客气,随意坐,我去给你端吃食。”
孙寡妇掩面笑了笑,就要往另一间小屋走去。
“不必。”
陈远站在原地,目光环视了屋子一圈。
“孙大姐,你的……孩子呢?”
闻言,孙寡妇停住了脚步。
她僵硬的转过身,看着陈远的脸,一字一顿道
“幺儿,在锅里啊。”
陈远眼皮跳了跳。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身后布袋包裹住的剑柄。
孙寡妇瞧见陈远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嗨呀,陈将军屠了几十年的南妖,还能被我一个小小精怪吓到不成?”
“嗡——”
锈剑猛地抽出,搭在孙寡妇的脖颈上。
陈远目光森寒,厉声道
“你是南妖!”
孙寡妇玉指轻轻抚摸着锈剑的剑身。
她并没有回答陈远的问题,而是妩媚一笑道
“陈将军的剑上……怎么没有南妖的气息啊?怎么,这兵器没见过妖血?”
陈远面色一变,右手猛然发力。
“铿——”
锈剑砍在孙寡妇的脖颈上,发出铁器碰撞般的脆响。
“陈将军,别白费力气了。”
孙寡妇的声音变得平淡,她轻轻将食指抵在剑尖上,一股巨力从剑尖直达剑柄。
“砰。”
气劲在陈远握剑的手中爆发。
像锋利的刀刃割开了陈远的掌心。
陈远猛地抽回锈剑,任凭掌心中的血液顺着剑柄滴落在地。
“不愧是青川国天策将军,耐性倒是上佳,这都不松手。”
孙寡妇玩味一笑,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陈远身后。
陈远喉头动了动——
他被定身了。
连话都说不出。
“陈将军这心疾,一定是伤了自身根基啊。”
孙寡妇探出手,轻轻抚摸着陈远的胸口,
“让我猜猜,陈将军现在,怕是连起劲小宗师的水平都达不到了吧?”
陈远说不出话,他只能死命挣脱着身上的禁制。
要是那一日剿匪别用养剑该多好,现在亦有一战之力。
陈远的大脑急速转动。
快点想出脱困的法子!
自己还要教柳寻成为剑仙,可不能轻易死在这。
察觉到陈远身上异变,孙寡妇又是妩媚一笑
“陈将军,这大定身术非天人境不可破,你如今跌境到这个份上,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陈远心中冷哼。
不反抗难道等着被你这南妖活剥吗?
孙寡妇也不动手,只是不断打量着陈远的面容。
“瞧瞧,这天策将军竟然落到了我的手里,真是造化弄人啊,嗬嗬嗬。”
陈远不为所动。
他心中暗骂,你个老妖怪装什么寡妇,等我再养一百年的剑,取你首级!
孙寡妇仍旧自言自语道
“要是让踏霜知道了,他一定会为我高兴吧,我绑了青川的天策将军,那可是连妖祖都头疼无比的家伙,可惜……”
陈远敏锐地捕捉到孙寡妇眼中的一丝落寞。
有故事!
踏霜是谁?
陈远冷静下来,思索道,莫非这孙寡妇还真是个寡妇?难道自己当年在青川杀南妖,碰巧杀了孙寡妇的妖侣?
若是如此,那自己今天真是不能活着走出孙寡妇家的大门了。
陈远心中轻叹一声。
自从患了心疾,这实力下降不说,连人妖都辨别不出了,三言两语就被骗的临近生死之境。
小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孙寡妇抽过一张木凳,坐在陈远身旁。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孙寡妇没有其他动作。
烛火自然升起,浅浅照亮了屋内一角。
暗夜真正降临。
孙寡妇轻出一口气,对着陈远道
“陈将军,冒昧了,本尊知晓你杀心重,只能先给你套上一层定身术。”
陈远“?”
孙寡妇的脸上挂满了疲惫,她再没了笑意。
“陈将军,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本尊没多少时间了。”
陈远“?”
“哦对了,这就给你解了定身术,但陈将军要答应我,不可再行螳臂当车之事。”
孙寡妇说罢,轻打一个响指。
“啪。”
陈远忽然觉得身心一松,周身每一块脏器终于重新属于自己。
“嘎吱嘎吱。”
一只木凳自动落在了陈远的屁股下。
陈远没有客气,径直坐下。
他平复了下心情,问道
“你不杀我?”
孙寡妇一愣,
“我为什么要杀你?”
“妖,不就该杀人么?”
陈远理所应答道,心中补充一句,人,也应当杀妖。
孙寡妇笑了笑,面庞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惨白无比。
“陈将军说笑了,妖族有诸多派系,本尊一族,主张与修士和平共处。”
陈远眯了眯眼。
这番言论是他过去一百年中从未听到过的。
“陈将军不知也正常,青川举国对抗南妖,南妖多主战,斗了千年万年,也改不了性子。”
陈远话锋一转,问道
“听你的口气,你并非南妖?”
“之前是,后来不是了。”
“为何?”
“吾族主张和平,被妖祖放逐了。”
陈远微微沉吟,
“妖祖……就这么喜欢打架?”
孙寡妇闻言一笑,看向陈远黑洞洞的眼睛。
“陈将军,天地间人族壮大,自古来便是盛强之族,人族为追求上境,屠戮吾妖族亿万余……陈将军可知南妖为何如此频繁与青川开战?”
陈远想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
他自穿越后,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以致于登上那高耸的城墙,身披金甲,握住了长戟,以为握住了青川的命运。
“陈将军是后起之秀,不知这些史闻也正常,毕竟人族从不会将自己的错误刻画进学堂的制书中。”
孙寡妇的脸色平淡,她盯着陈远的眼睛,再道
“三千五百年前,青川是南妖的领土。”
陈远张了张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可有什么证据?”
孙寡妇笑了笑,
“本尊的岁数,是三千五百五十三岁。”
陈远眼神一缩。
三千五百五十三岁?
如此悠久的寿元,怕是在曾经的青川都找不出几个。
“陈将军,按岁数说,你该叫我一声祖宗才是。”孙寡妇逗弄道。
陈远淡淡摇头,
“不,我会活得比你更久。”
孙寡妇没有反驳,他只当陈远是玩笑话。
“人有两颗心,一颗是贪心,一颗是不甘心,妖丹对于大修士而言……是大补之物。”孙寡妇笑着说道。
陈远没有说话,妖丹的事,他是知晓的。
“本尊啊,曾有一个夫君,名为踏霜,冰妖种,算得上是妖族数一数二的天骄,他陪我走了两千年的修行路……后来啊,大蜀的皇帝为了延寿,他派出了大蜀所有的一流宗门为他寻找冰妖种的妖丹。
很不巧,我夫君便是唯一一个流落在南妖之外的冰妖种。”
孙寡妇的语气顿了顿,她抬起手臂,往后掀了掀袖袍,露出了极其干枯纤细的手腕。
手腕上戴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镯子。
孙寡妇看了镯子好一会,直到看红了眼眶,她才轻声道
“我与夫君合力,也斗不过整个大蜀一流宗门的合力围剿,当年,我还怀有身孕……踏霜为了我…独自迎战,最终战死。
后来啊,我一个人隐姓埋名来了时平州,这里偏远,常年也没有大修士巡视,也好躲藏,这个镇躲十年,那个镇躲十年,一晃眼,一千年就过去了。”
孙寡妇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身形也变得像一朵风中摇曳的花,随时会被吹散。
陈远没有说话,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
陈远也没去问二人的孩子如何了。
他不想揭妖伤疤。
孙寡妇愣了好一阵,连声音都小了几分
“本尊乃狐妖种长老,落寞了,狐妖落寞了,我这尊,也只是说给自己听。
前些年偷偷去青川前线看过一面,也瞧见了陈将军的身姿,杀妖利落。
杀得好啊!
南妖妖祖当年若是没有将吾族逐出,踏霜也不会……被大蜀皇帝摘了妖丹…
杀得好啊!陈将军!
希望有一日,你能帮我摘了妖祖的妖丹,那样才大快人心!哈哈哈哈——”
陈远沉默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杀大蜀皇帝?”
孙寡妇止住了笑意,她惨白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陈将军,你是人,大蜀皇帝也是人,而我和踏霜……只是妖。”
陈远十指交叉,沉默许久,开口道
“所以…狐妖族长老,你今日邀我一叙,为何意?”
孙寡妇的脸上终于泛起一抹光彩,她稍稍抬高了声音说
“我和踏霜的孩子,孕育千年,于昨日临盆,陈将军,我可否请你……保我的孩子平安长大,至于未来该如何,便是幺儿的命运了……”
陈远沉默许久,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孙寡妇连忙脱下手腕上的白镯子。
“陈将军,不会让你白忙活…这镯子,是踏霜的本命宝器,蕴有天威,若是陈将军日后寻得了冰种的功法,可相辅相成,大大提升战力。
且这镯子有蕴养心神的功效…也许,对陈将军的心疾有所缓解。”
孙寡妇将镯子递到陈远的面前。
陈远没有去接,而是抬头问道
“你为什么,会让我一个整日杀妖的…去帮你?”
孙寡妇闻言一笑,
“妖信不过,人信不过,善良的疯乞儿,我信得过。”
陈远深深地看了一眼孙寡妇,接过了镯子,道
“孩子在哪?”
“在锅里。”
“嗯?”陈远微微一愣。
“锅里温热,幺儿睡着舒服。”
陈远没再说话。
起身走到里屋的厨灶旁,掀开锅盖。
一枚圆润的大蛋搁置在其中。
陈远知道,大妖已经和哺乳动物没多大关系了,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最先以球形结晶的方式度过襁褓期。
陈远取出了蛋,随手抽过两块布片将蛋包起。
他走出了里屋,看了孙寡妇一眼。
孙寡妇已经到寿元尽头了。
也许化形的大妖会活得更久,但对孙寡妇而言,多活在世上一分,便是煎熬。
“狐妖族长老,请问该怎么称呼?”陈远的手搭在了门栓上。
“陈将军唤我霓裳便可。”
陈远拉开了木门,他轻声道
“霓裳长老,保重。”
没有听到回复,陈远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屋子。
不知何时起,狗尾镇飘起了绵密的雪花。
雪势很大,几乎遮盖了视线。
青石砖道上终于落满了厚厚的雪。
陈远每走出一步便留下一个脚印子。
但很快又会被新雪覆盖。
陈远走得愈来愈快,他想逃离霓裳的小屋。
一声低沉细小到不可察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踏雪,踏雪,霓裳来寻你了,我知道,你最喜欢下雪天了。”
无比深重的暮气朝着陈远背后涌来。
陈远看到有白狐在大雪中嬉戏。
白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直到消散不见。
暮气成了热烈的死气,毫不留情地拍打着陈远的背。
有三千岁大妖陨落。
陈远被席卷开来的死气拍翻在雪地上。
他被埋进厚厚的雪里,雪地冰凉,但布条包裹着的蛋却散发着温热。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陈远脑海中出现一串小字
【恭喜领悟功法踏雪】